1971年初,兵团开始施行知青探亲假了,可连里的农活很忙,连领导对探亲假只字不提。知青们心知肚明:愣去请假准吃闭门羹,没戏。我心里早在盘算着了,一个预谋在悄悄进行。
那天下地回来,连长派人叫我去连部。我心中暗喜——准是家里来电报了。“小刘,你家来电报了。”连长递给我一份电报:奶奶病重速归。“连里研究了,批准你回家去看看。不过别超假啊!”“啊,是吗?”我装腔作势地表示吃惊,接着连连点头,但不敢直视连长,更不敢多说话,唯恐露出破绽。这是我提前给家里写信说好的,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
其实,有这样预谋的不止我一个。知青老费紧随我后,不过他是“姥姥病重”。连里也准了假。虽然有个伴更好,但我心想,够了,再有来电报的,非弄巧成拙不可!
我加快计划进程,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将一个马桶包和一个旅行袋统统装上了黄豆(是知青们半夜从场院粮囤里偷出来的豆种),还整理了一份购物清单,无非是大家托我采购的白边懒、植绒帽、的确良衬衣、尼龙袜、大拉毛、杂拌糖果之类。
次日凌晨,我和老费搭上连队去富锦的尤特兹(轮式拖拉机)上了路。虽然要忍受几个小时的颠簸,但我心里倍高兴:阴谋得逞,就要回到家啦!
在福利屯上了去佳木斯的火车。车厢里挤成了一锅粥,其中不乏知青。难道他们的奶奶姥姥都病重了吗?大家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谋而合吧!我们背着包根本挤不进车厢,只得把包往里一扔,坐在车厢门口的铁扶梯上。车开了,我紧攥着铁扶手,不敢大意。可时间一长,一是麻痹,二是容易犯困。我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手慢慢松开了。蒙眬中,我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身体向前一倾——就在这零点几秒的霎那间,我出于本能下意识地重新攥紧了扶手!惊醒了的我睁大眼睛一看——吓死我了,火车下方是深深的陡坡!而我的身体当时差点就飘到铁梯外。要不是我抓住扶手,别说回家见爹娘,小命儿就完蛋了!这下我可不敢坐在外边了,拼命挤进车厢,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当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时,我的心激动起来。虽然一路上都站着,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满脑子想的就是离北京越来越近了。车到天津,终于有了空位子。可我却不想坐,心情有些狂躁不安,脑子里不由得闪现出前年离开北京的情景……
列车缓缓驶进北京市区。我看到了街道、人群,骑车的、步行的,还有挂着“31”打头号牌的汽车。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每个人都像是我的亲人。可忽然不知咋的,我感觉到自己成了外人!我本来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侵扰着我。
列车鸣着长笛进站了。车窗外传来“民子!民子!”的喊声——啊!我看见了,是院里的伙伴们。他们跟着火车跑着,笑着向我招手,就像前年送我那天一样,不过那次他们是哭着的。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
我在他们的簇拥下出了站。他们争着向我汇报这两年院里发生的变化。他们说我变黑了,变壮了。我哪顾得上听他们白呼,眼睛净盯着北京的街道和熟悉的建筑。又坐上了11路无轨,听到售票员用亲切的北京话报站了。
终于到家了。刚到院子里,就听得孩子喊“民子哥回来啦!”我只觉得嗓子里堵得慌,眼圈发热……
全家人都在家等我,准备了丰富的饭菜。我滔滔不绝地给全家人讲述着北大荒……
假期开始了,日程排得满满的。北海、景山、颐和园……游泳、划船、看电影……一眨眼假期快到头了。忽然想起那张购物单,赶紧马不停蹄地去王府井、隆福寺、大栅栏一通狂买……
离京那天,家人和伙伴们到车站送我。虽然很伤感,但这回大家都没哭,毕竟经历过历练嘛!
临行前,我和老费商量回老团看看,于是我们直接去了16团。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久别的同学,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可这么来回一折腾,时间上就超出了预算。心里忐忑不安,想起了连长的嘱咐,自己的承诺。
我俩大包小包手提肩扛,一路紧赶,最终带着超假3天的罪行回到连里。
有句话叫“乐极生悲”。当我们带着一身的疲劳和不可原谅的错误回到连里时,“灾难”在等着我们。
我和小费先是被指导员怒斥了一通,接着便是停职写检查。检查写了两遍都没通过。我想是指导员成心要难为我俩,不让我们轻易过关。可这又似乎有点因祸得福——我们不必一回来就下地干活,借此可以恢复一下体力。
我俩的“罪行”在全连大会上受到了口诛笔伐。在我们念完检查后,各排、班、个人发言。我俩的资产阶级思想和无政府主义被大家批判得体无完肤。最后,指导员郑重宣布,我俩的检查将永远放在各自的档案袋里!
事后得知,我的超假还带来了重大损失——连里原本决定调我去汽车队的事因此告吹。最令我俩不堪的是,我们被下放到女农工排劳动3天!
我当时以为指导员只是说说气话而已,不至于动真格的。转眼到了1985年,也就是我调回北京那年,我有机会看到了自己的档案。嘿!气死我也!那份用蓝钢笔水写的检查还真平平整整地躺在我的档案袋里!
(作者原为黑龙江兵团6师60团北京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