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湾的小姑婆，是我爷爷的妹妹，爷爷有三个姐妹，那两个我都没见过，小姑婆是最小的一个，我不但见过，还和她一起生活过，所以有印象。

但说来惭愧，我一直都不知道小姑婆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从我们上虞万家嫁到余姚梁弄邱家湾的。按那时的称呼应叫邱万氏吧。

三岁时，我跟着外婆回浙江老家过了大半年，在大斗畈、万家五间楼、邱家湾都住过。大斗畈最热闹，表兄弟姐妹一大群；五间楼奶奶家最拘谨，我一点不喜欢；而邱家湾只有小姑婆和她的孙子，我叫他鹏程哥哥，长我四岁，已经会摸鱼钓虾，我们成天在一起疯玩，小姑婆就在一旁看着我们咪咪笑。没有大人管束，日子过得最自由。

回上海不久，小姑婆带着鹏程哥哥来到我们家，晚上就挤在一张床上。鹏程哥哥很淘气，半夜把我的枕头芯子剥去了，剩下一个瘪塌塌的枕席给我。我向小姑婆告状，她只是看着鹏程哥哥咪咪笑。看得出，她对这个顽皮的孙子非常疼爱。

住了一段日子，小姑婆回去了，给我留下了许多疑问：怎么没见过鹏程哥哥的爸爸妈妈呢？也从没听他说起过呀？父母亲告诉我，鹏程哥哥是烈士后代，他父亲梁辉（邱国森）在解放前就牺牲了。

我们姐弟陆续上小学了。认了几个字，就开始比谁读书多看书快。一天，弟弟很神气地举着一本《四明山上红旗飘》的书告诉我，这是他在书橱里看到的，里面写到了爸爸！我迫不及待地从弟弟手里拿过书，翻到那篇《梁辉烈士》，一口气读下去。书中的文字，化成一幅幅画面，印入眼帘：

1942年春天，在通往邱家湾的崎岖山路上，走着一位年轻人，他叫金丹，是去找他的表哥邱国森，跟他讲述革命道理。在表弟影响下，邱国森参加了革命。三五支队北撤后，邱国森由组织安排留在当地坚持斗争，并改名为梁辉，转入地下活动。国民党反动派对四明山实行了大规模的围剿，梁辉和同志们睡柴山、钻岩洞，风餐露宿，环境极端艰苦险恶，但他们坚持斗争，坚信革命一定会成功。

1947年初，梁辉任中共梁弄区区委书记，后又任中共姚虞县工委委员，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在他的努力下，梁弄区的党员都与组织接上了关系，革命队伍渐趋壮大。他想方设法为群众解危难，曾只身闯进土匪窝，解救出差点被土匪糟蹋的山村姑娘；还在各乡组织起打猎队、复仇队、除奸队等武装组织，英勇开展式装斗争，打击敌人。

1948年11月3日清晨，梁辉带领的武工队在执行任务中，由于叛徒出卖，遭敌伏击。他指挥战士们沉着应战，击退了敌人多次进攻。战斗一直坚持到中午，几名队员英勇牺牲，梁辉腿上、身上也多处受伤，战士们身上弹药已所剩无几。为了保存革命力量，梁辉果断地命令武工队向桃花岭方向转移，而他自己却留下来却掩护同志们撤退。他烧毁了随身携带的文件、印章，对着疯狗一般扑过来的敌人打出了几颗子弹，而把最后一颗留给了自己……全国解放后，党和政府根据人民群众的意愿，为缅怀先烈，激励后人，把梁辉同志当年牺牲的地区改称为梁辉乡，并建立了纪念碑。

合上书，我久久不能平静。梁辉烈士的事迹，使我激动不已。心中充满了对先烈的崇敬，为我的父辈感到骄傲。原来爸爸还是梁辉烈士的革命引路人啊！在我们姐弟俩追问下，父亲向我们道出了实情：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只不过邱国森是表弟而不是表哥，而他也从未叫过万金丹（父亲原名万经天，入党宣誓时，因了党旗上镰刀锤子的颜色而改名金丹，与太上老君炉子里炼的东西无关）。

父母亲陆陆续续地向我们讲述了邱家湾亲人的往事。小姑婆年轻守寡，她生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在几个月大时夭折，大儿子才十四岁就给地主做年（当长工），也被折磨死了。二儿子邱国森（梁辉）参加了抗日，出生人死，提着脑袋干革命。小姑婆虽识字不多，却深明大义，支持儿子的选择。那时她的家中经常聚集了三五支队的同志开会，这个时候，小姑婆就到门外给他们望风。一有动静，做个暗号，大家就从后门出去上了山。就这样一次次躲过敌人的搜捕，脱离了危险。大家都尊称她为“革命的母亲”。梁辉牺牲后，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他就是鹏程哥哥。祖孙俩相依为命。这个孩子倒也争气，从小听话懂事，相帮奶奶分担家务，后来上了学，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说来也怪，小姑婆遭受命运如此磨难，却全然没有一般人的悲悲戚戚，怨天忧人，相反，她乐观豁达，一天到晚笑呵呵的，还乐于助人，邻里间口碑极好，解放后还当选为余姚县人民代表。

妈妈又告诉我，除了鹏程哥哥，小姑婆还收养过一个烈士遗孤，小名叫毛毛。毛毛的父亲邱子华是个13岁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在1945年牺牲时年仅29岁，母亲曹炎要随部队北撤，组织上就把不满周岁的毛毛送到邱家湾。小姑婆二话没说．把孩子收下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平添了几分生气，多了笑声。毛毛在小姑婆家无忧无虑地生活到6岁，直到解放后，她妈妈去邱家湾把女儿接回上海。分手时难分难舍，见者无不动容。

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毛毛，引起了我的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啊？若干年后的一个冬季，小姑婆又来到上海我们家住。这天我从学校回家，见客厅里坐着个大姐姐，拉着小姑婆的手，奶奶长奶奶短地说话，样子很亲热，小姑婆慈爱地望着她咪咪笑。她是谁呢？妈妈告诉我，她就是毛毛，现在叫曹肖华，已经是大学生了。当时还在念初中的我羡慕极了，也崇拜极了，不由得细细打量她，只见她白皙的脸，留着齐耳短发，上身是蓝色棉袄罩衫，下面是藏青色裤子。那装束，那气质，让我久久不忘。后来肖华姐把小姑婆接走了，接到她那时生活的上海警备区父母家中过了好多天。消息传到乡下，大家都说，毛毛这孩子有出息也有情义，没有忘记养育过她的奶奶；又说小姑婆有福气，好人有好报。

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也是邱子华烈士牺牲七十周年的日子，为了缅怀先烈，为了我的前辈，也为了我的同辈，更为了我的后辈，写下了上面的这些文字。历史是需要传承的，正如列宁所说：忘记过去，则意味着背叛！

（作者原为插队安徽蒙城的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