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登录 | 忘记密码
  • 首页
  • 本会概况
  • 新闻综合
  • 工作动态
  • 学术动态
  • 文化活动
  • 热点专题
  • 会员专区
  • 知青文库
  • 知青史料
  • 知青场馆
  • 知青人物
  • 知青后代
  • 知青生活
  • 视频
  • 图片
  • 征文报刊
    • 最新内容

      最新图片

    最新视频

    “上海一号”

    2014年 12月 04日
    来源:《知青》杂志 作者:黄坚 点击:
    1969年9月的一个下午,翟连长通知我(当时我担任连队会计),说团保卫科来电话,失踪一个多月的男知青小陈在焉耆收容站,让连队派人去把他接回来。这个任务落到我头上,当晚我骑自行车赶到保卫科,保卫科老周给我开了证明,还给了一副土手铐,交代我:他不老

    1969年9月的一个下午,翟连长通知我(当时我担任连队会计),说团保卫科来电话,失踪一个多月的男知青小陈在焉耆收容站,让连队派人去把他接回来。这个任务落到我头上,当晚我骑自行车赶到保卫科,保卫科老周给我开了证明,还给了一副土手铐,交代我:他不老实,就给他铐上。

    第二天我坐上班车经过库尔勒到了焉耆,经再三打听,才找到位于开都河边的收容站。出示证明后,收容站刘站长告诉我,“上海一号”在20公里外的农场劳动,让我明天上午再来接人。“上海一号”?我一下子愣住了,小陈怎么成了“上海一号”?

    次日上午十点,我准时来到收容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到了身材高大的小陈,他剃着光头,上身穿一件没有领子、只剩半截破袖的旧军装,下身穿一条膝盖以下没有裤腿的旧军裤,脚踏露着三个脚趾的低帮黄军鞋,既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又像一个战场上劫后余生的“逃兵”,还像一个在荒山野林里生活了多年的“野人”。“小陈!”听到有人叫他,小陈转过身来,马上认出了我。顿时,两行眼泪夺眶而出,齐刷刷地淌了下来,他快步走了过来,我很快闻到一股刺鼻的异臭味。

    我赶紧办理好交接手续,把他带去招待所,路上我帮他买了外衣、内衣、鞋袜和香皂,外加二十个鸡蛋。我让他去浴室彻彻底底洗个澡,半个小时后,一个穿着一新的“上海一号”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现在的小陈跟此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为图省事,我把二十个鸡蛋煮熟了当作午饭,我吃了两个,其余的都归了他。

    午休过后,我退了房,带着他到县城一家上海风味的餐馆,点了三菜一汤,一斤半大米饭和三个馒头,让小陈饱餐一顿。饭后他长叹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后我俩在路边找了辆便车当天赶到了库尔勒农二师第二招待所。当时正值探亲高潮,招待所人满为患,我又带着他转到第一招待所。刚准备睡觉,小陈突然提出到外面转一转,我犹豫了一下,说:“不要走远,快去快回。”我在房里看书,时间过去快两个小时了,还不见他回来,我着急了,心想:会不会跑了?我赶紧四处寻找,先到第二招待所,没有他的踪影,又到附近热闹地方也没有找到,只能无奈地回到第一招待所。意想不到的是小陈呆立在房门口。我责怪他:“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他朝我翻着白眼说:“我怕回去批斗我。”我马上安慰他,稳定他的情绪。进屋后,他把这次外逃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小陈是个高中生,是家中的“独苗”,到新疆后,由于两地的环境和生活条件反差太大,他一时难以适应,精神一直振作不起来,加上不会料理个人生活,个子高饭量又大,一个月的馍票半个多月就光了,同样的衣服、鞋袜穿着时间只及别人的一半。1968年开始实行探亲制度,一批批知青从上海回来后焕然一新,带回来许多好吃的。他更加想家了,渴望早些轮到自己享受这种“幸福”。谁知道就在“一打三反”运动开始的时候,在平水稻田的工地上,他不慎把别在军装上的一枚瓷质毛主席像章碰碎了,自以为犯下了滔天大罪,心中十分害怕。加上思家心切,当月的馍票也吃完了,在“走投无路”之际,他贸然决定连夜出走,擅自回上海。

    当时正值春夏之交,他沿着大渠来到大西海子水库,提心吊胆地连夜赶路,天亮前走到了靠近33团的公路边,爬上一辆行驶中的卡车,中午时分到了库尔勒。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元钱吃了一碗拉条子和一只馕,随后去公路口拦车。他身穿一套打了补丁的旧军装,脚穿一双露着大脚趾的胶鞋,一副落魄的模样。他一路走着,不时举手拦车,数不清的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就是没有一个驾驶员理会他。很快,他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趁还有点体力,他强行趴上了一辆空车。谁知车到库尔勒至焉耆半途的一座山顶时嘎然停下,下来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驾驶员,用一口新疆“白克话”连嚷带骂,野蛮地把他撵下车:“叫你趴车,自己走吧!”

    小陈忍着饥渴,沿着公路在天黑前下了山。走着,走着,前面总算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居住在公路附近的老乡家。他看到了希望,加快脚步朝一户人家走去。突然,“汪,汪”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住了他的裤腿,紧接着一老一少两个维族老乡拿着木棍、叉子冲了出来,大声喊道:“贼娃子来了,抓贼娃子!”好家伙,又来了七、八个维族汉子,没等小陈反应过来,就被维族老乡用羊毛绳五花大绑起来,扭送到大队部。大队部里有两个值班的民兵,其中一个被叫做“队长”的坐在靠墙的办公桌上,大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快说!”小陈回答:“肚子饿了。”“队长”拿出一个干馕,让另一个民兵喂给他吃,还给了他一缸子凉水。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了,那两个人轻声嘀咕了一阵就关上门走了,小陈被绑着睡着了。

    天亮了,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个民兵把小陈拽上去,一个小时后把他送到了焉耆县收容站。经过登记,小陈被带到一间昏暗、臭气熏人的大房子里,里面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各个民族的人都有,讲着各种方言。他们瞪眼看着小陈,一个汉族管理员利索地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顺势推了一下,说:“往里去,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他被绑了一夜,疲乏至极,连忙就近找了一个空地躺下,倒地便呼呼大睡。直到下午开饭,有人大声喊:“上海一号,打饭了!”他这才惊醒过来。一个维族老汉递过来一碗稀糊糊和一只苞谷馍,外加三根咸罗卜干,小陈接过来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就这样他开始了收容生活,每天两顿苞谷馍、稀糊糊加咸罗卜干,比起连队的生活又不知差了多少。到收容站的第二天,大胡子管理员开始询问(实际上是审问)他:“上海一号,你必须老实交代,你是哪个单位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根本不敢交代自己是从兵团农场逃出来的,只是回答自己是上海人。

    因为他开了焉耆县收容站收容上海人的先例,所以收容站干脆把他叫做“上海一号”。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弄清了“上海一号”的来龙去脉。

    接连几次询问,小陈都不敢如实交代,免不了受皮肉之苦。直到第三天实在招架不住了,他才交代逃跑的事实。收容站经过电话核实,第五天宣布“上海一号”到收容站附属农场去参加劳动。吃罢上午饭,来了一辆轮式拖拉机,拉上被点名的三十几个人,由三个警卫押送到20多公里外的农场。他们在那里轮番喂大型脱粒机脱麦粒,每天要干十几小时,又热、又累、又饿、又渴,那日子真叫难熬啊!他说的时候,脸上挂着两行泪水。他说,几次收工后跳进开都河洗澡时他故意往河中间水流湍急的地方游去,想一死了之。但由于他水性好,就是死不了!他长叹一口气,接着说:“我还是跟你回农场算了,农场再苦,总比收容站强。”

    我带着“上海一号”回到了连队,向连长、指导员作了汇报,尽量帮他“开脱”了一些“罪责”。

    谁知第二天,小陈开始高烧不退,四肢无力,在床上一连躺了四天。翟连长安排了病号饭还特批了十个鸡蛋,给他补充营养。经过几天的治疗和休养,他的身体有了恢复,能出工上班了。此后连队领导再未追究这件事。

    1971年春节之后,上海知青轮流探亲的好事终于轮到了小陈。一天晚上他兴致勃勃地跑来向我报喜,说:“领导批准我回上海探亲了,我明天就走!”他的双眼紧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只大鹿角,不时地叹着气。隔了二十分钟,他开口了:“黄老师,你的这只鹿角能不能借给我,带回去送给阿拉爷?”我为难了,这只鹿角是春节前我和几个男老师在沙包里伐风干木料(为学校做课桌椅用)时意外得来的。那天是小年夜,天下着大雪,在伐完木料返回的途中,我“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一架长着七个叉的马鹿角竖立在地上,足有一米多高,造型特别漂亮。这件天赐之物是我珍贵的宝贝,怎舍得轻易送人呢!但小陈再三哀求,把我说动了心,当晚从墙上取下来被他拿走了。临别时,我嘱咐他:一路上要小心,探亲按时回来。事后,听与他同去同回的知青说:这架鹿角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在列车上,小陈顶不住一个农一师上海知青的诱惑,以50元的价格(当时相当于一张新疆吐鲁番到上海的火车票)卖给了人家。

    小陈回连队以后,没有主动来见我。一天晚上,我在他的宿舍向他问起鹿角的事情,他红着脸,支吾了半天,向我承认了他的不是。接着又向我讲述了他回家发生的事情。

    小陈午夜时分回到上海,到了家门口,父亲开门一见他的模样,直摇头说不出话来。继母烧了一碗水潽蛋,他很快吃完了。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终于发话了:“到卫生间洗个澡,早点睡觉!嗷,你睡小间里的那张床!”小陈进卫生间上上下下仔细地洗了一遍,照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丝不挂,突然想起自己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竟一无所有。现在连替换的衣裤都没有,怎么办呢?他把卫生间的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往外看,发现父亲在沙发上等他。见他光伸脑袋不出来,父亲发问:“你干什么?”他无奈地说:“我没有替换的衣服。”父亲皱着眉头,迟疑地站起来,从大橱里拿出一条自己的短裤,在手里掂了掂,只听“唰”的一声,短裤飞到了他的头上。父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在新疆混了七年,连条短裤都没混上!”随后父亲又递来背心和棉毛衫裤以及一套外衣,摇着头进了自己的卧室。那一夜,小陈失眠了,他对我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羞愧。

    1982年,小陈作为“独苗”属于照顾对象,调回了上海。由此,“上海一号”总算结束了在新疆兵团“修地球”的使命。

    1993年春天,我在上海十六铺一家商店门前,意外地发现了“上海一号”,他右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看长相、论个头,应该是他的儿子,看来他回上海后成家了。我和妻子跟他寒暄了几句,因有急事赶路,便匆匆道别了,后来一直没有联系。在此,我祝愿他和他的家人幸福、美满!


    (作者原新疆兵团农二师塔二场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