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杨家山上转了很久。在山顶上遇见一个农妇,她说,那墓在下面呢!她比我们更熟悉。
四十年,我们与你的距离何尝不远?
少时,以为将你葬得很高,实际上你就睡在山腰里。面朝家乡,是你的家人唯一的要求。如果不是寻到了刻有你名字的石碑,我们会找不到你。
在一堆乱茅棘篱之中,你安安静静地沉睡了四十年。
印象中你说话不多,沉静得有些孤僻。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白白的皮肤、两条乌黑的小辫在肩头摇摆,豆蔻年华的姑娘,在1966年的一天离开了你还未看够的这个世界。
那真该诅咒的1966年!
你之后,还有十多人相继离开了我们。你,杨志一君,却是第一人,也只有你一人留在了白水的杨家山。
事后才知道,你和你的父亲曾在一个农场生活过,你常和几匹马呆在一起,后来学会了骑马。因为你的“家庭问题”,你没有考上大学,你和我们一起下乡而没有选择去那个有马为伴的农场。
也许,你认为“知识青年”的身份能让你找回做人的尊严。
恰巧县城的养路班就设在我们大队的地段,有一匹马让你看着喜欢,看着就想骑。那匹马每天帮着养路工人推石磙,绝非一匹桀骜不顺的烈马。而你,下乡的日子里并不快乐,也许,你总在寻找着一种尽情宣泄的方式,你渴望着从郁闷的心底里进发出一声长长的呐喊。
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你跨上马的刹那间,一部汽车急驶而过,马突然受惊将你摔到在地。
你喊出了一声,不是悲愤的呐喊,而是一声绝望的惨叫。
仅仅几秒钟,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未反应过来,悲剧就发生了!
杨家山,原本是一座石头山,内核的石头,表面乱石、荆棘密布。有人想要改造这座山,他们认为山的位置不好,它立在一片稻田的中央,影响了欣欣向荣的开阔景象。
1965年的大年初三,“知青突击队”的六十多名知青上山了。在公社、大队党员干部的带领下,他们喊着“誓把荒山变茶山”的口号,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歌,顶着凛冽寒风,披荆斩棘,搬石头,挑水上山,种下了几百棵油茶树苗。
一时间,“白水知青”闻名整个江永县,《湖南日报》,《长沙晚报》都有报道。在长沙的家长奔走相告,争相传阅。
你就是“知青突击队”中的一员。
最终,人力胜不了天,狂热融化不了一座山,石头没有腐朽成泥。杨家山短暂的灿烂春光转瞬即逝。
我们还修过两年河坝。浩浩荡荡几万劳动大军中知青都是主力,哪里最艰苦哪里就有知识青年!男生打隧洞、开山凿石,女生紧跟着抬石头、挖渠道。
夜里,农田歇息之时便是我们干劲冲天的时候。长堤上高挂着一线电灯,青年突击队的竞赛开始,比谁挑得多,比谁挑得重,最后评比谁的思想最红。
每一天,连续干十多个小时,目标简单明确。我们干得单纯、快乐!
指挥长认为我是可塑之才,让我当上了农民技术员,有大半年,我每天背着两米长的标尺跟随勘测的技术员奔跑在荒山野地里。
水渠建好以后,不能引水灌溉。
至今,一条贯穿几个公社的几十里渠道依旧荒在那里。
也许,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座坟茔,一座真诚屡屡遭受嘲弄的坟茔!
如今,杨家山已是受难者的庇护所。
山里,总有一块地,收留一个流浪的灵魂;总有一捧土,抚平一个人的苦难。
葬在杨家山的不只你一人,但愿,你不会觉得孤单。要说扎根,你是我们中唯一扎根在这片土地里的人。
你泉下有知,一定知道我们看你来了;你若有情,一定知道与你同一个小组的男生楚怡和开宇受白水全体知青的委托,在1994年专程来为你修了一个像样的墓,并在墓前特别为你立了一块白麻石墓碑,上面雕刻着“长沙知青杨志一之墓”。
找到这块石碑,我们才找到了你,
碑完好无损,连同你的整座坟茔全然隐入了杨家山的石头和荒草之中。你泉下有知,必定听到了因我们的到来那些如浪的荒草刺篱拍击石头的阵阵哀鸣;你必定感觉到了一群返乡者的心的隐痛。
说是来看你,其实,也是个人的一种心祭。
一座荒冢,无法与你的名字相连。我真切地感到,与纯粹无暇有关的一切已成过去。
有些痛,真无法诉说。
(作者系湖南插队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