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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是无邪青涩时

    ——知青生活琐忆

    2014年 10月 22日
    来源:《知青》杂志 作者:杨德林 点击:
    我是68届初中毕业生,老三届中的小字辈,1969年5月15日启程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39团务农,1978年4月27日病退返沪,知青生涯勉强凑够10年。悔与不悔,值还是不值,反正岁月已沉淀在生命的最隐秘处,抹不去擦不掉挤不出,造就了自己另一张满是皱褶的脸孔

    我是68届初中毕业生,老三届中的小字辈,1969年5月15日启程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39团务农,1978年4月27日病退返沪,知青生涯勉强凑够10年。悔与不悔,值还是不值,反正岁月已沉淀在生命的最隐秘处,抹不去擦不掉挤不出,造就了自己另一张满是皱褶的脸孔,说说无妨,多说无益,一说再说,靠回忆度日,只能证明人之将老,其言也烦。作为老知青,确曾经历过若干沧桑,在迷茫中追求,于暗夜里希冀曙色,虽幼稚浅薄,却不时透漏出些许人性的光辉,伴之10年间耳濡目染趣事佚闻,拿来谆谆教导下一代,百味杂陈,宽猛相济,似不失为励志好谈资,当然,私底下也承认其中难免掺杂了不少演绎的成分。

    此次北京知青陆炬先生忽发奇想,拟邀当年同在39团(后改为云山农场)奋斗过的荒友们作一回“刀笔吏”,写点回忆文章,给后人留些东西,五彩斑驳,或曰“一个人的青春史”,我这个上海知青也赫然在列,还说不一定非得新写,旧篇残章也可以,只为弄个专辑,自唱自吟,自怨自艾,自得其乐,一浇心中块垒罢了。稍稍犹豫后,我欣然允诺,愿以一个花甲老人(上个月刚退休)的立场和眼光,回溯那段“几多欢乐几多愁”(对有些人则不堪回首)的青葱岁月,撰一篇全新文字,袒露“今是而昨非”,抑或正相反,昨是而今非,且执迷不悟,由此印证大哲克罗奇所言不虚,“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青葱岁月以青涩为本,清丽脱俗又略带几分羞涩,一切皆有可能,然万事难料,懵懵懂懂地过每一天,却踌躇满志,傲视天下,仿若“万物皆备于我也”。套句时兴的话,叫揣着糊涂装明白,与如今通行职场官场(暂不包括情场)的韬略“揣着明白装糊涂”完全颠倒着来,前者自作聪明,后者装疯卖傻,按照常理,聪明反被聪明误,何况还是“自作”的,明摆着吃亏倒霉,这是上一代人逃不掉的宿命——不得不付出的青春代价,沉重且无奈,谁让你曾经生活在一个莫名亢奋却荒诞扭曲的时代呢?!如果硬要用一句话形容自己“混迹”39团宣传股(科)时的生存状态,“若竭似瀚欲拒还迎”这8个字足矣,前后8年,始终属于“自在阶级”,一直没能进入“自由王国”,四十年后激扬文字,臧否人物,笑谈生离死别,自有一份过来人的清醒,但当初绝对不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了,当时的情境正是不折不扣的“惘然”。

    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系统工作过的老知青,大多听说过39团和“四一八”,一场惨烈的大火吞噬了26条鲜活的生命,另有71人被烧伤,除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孩子,罹难者全是风华正茂的小知青,其中仅一位男孩,其余都是豆蔻少女,大多离家不足一年,却遭此惨祸,生命之弦突然断裂,让人痛惜不已,1970年4月18日也因此成为我们这些幸存者刻骨铭心的记忆。大火因烧荒而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恰逢草木复甦的初春,方圆几公里迅速燃遍,三、四、五连受害最烈。更要命的是,身处一个高唱英雄主义视个体生命如草芥的畸形年代,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知青们其实并无太多选择,“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明知火烧人,偏向火海冲”“宁肯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云云,加上普遍缺乏野外扑救荒火的常识和经验(比如预先开辟火道、用衣服裹头迎着火逆向扑打并迅即移入过火区,而不是顺着风向跟秒速三四米的荒火赛跑),大批知青的厄运在冲进火场哪一瞬间就已经被定格。斯人已逝,苟活者必须挖掘种种理由,给如此重大的牺牲一个交代,最好能升华到“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的高度,果不出所料,四一八英雄是在“保护国家财产不受损失”,是为了“阻止大火燃烧到中苏边境,不给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以寻衅的借口”,一场纯粹的灾难性事故于是被涂抹上悲壮色彩,变得崇高起来,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尽管这一有违地缘政治常识的说辞在当时就不乏质疑声,我们却宁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死得其所”对死者及其家属终究是个宽慰,而“无谓伤亡”则让人情何以堪?“四一八英雄事迹报道组”很快宣告成立,幸运女神第一次眷顾我这个稚嫩的秀才兵,此前3月5日刚刚宣誓加入共青团,因在两忆三查运动中小试牛刀,将黑板报编得有声有色,早被自己所在的三连内定为文书,如今百尺竿头,急调报道组,负责整理三连指导员高步康、副指导员李莲芳(均被烧成重伤),以及北京女知青吕欣和(已罹难)事迹材料,从此摆脱“修理地球”的苦差事,开启笔墨春秋,成为39团宣传股忝列徐小麟之后的首位正式报道员,一年后入编,难怪有人戏称,我的“座驾”是被一场大火“烧”出来的,可谓因祸得福。

    直到今天仍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段文化苦旅,年级更高的知青有的是,偏偏就摊上我,虽非胸无点墨,毕竟属于耗子尾巴上的疖子——又有多少脓(能)水?!不过比同一连队当兵出身的大老粗们略胜一筹,他们总爱“哼哼”教导涉世未深的小知青:“阶级敌人已经在乘风破浪(兴风作浪)了,你们还不改牙归邪(改邪归正)”,可自个儿早期黑板报不也有过“四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出连队”这类“好词好句”么,并且挺长时间拧巴了“不学无术”的含义,以为是“不学习就没有本领”的意思,不时拿它来告诫自己,还一直以为“不刊之论”指的是“不能刊登的言论”,诸如此类。

    知耻者近乎勇,因担心被淘汰,更不愿滥竽充数,情急之下,只能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求知和写作之中,每每昼伏夜出,搜肠刮肚,奋笔疾书,撕了写,写了撕,不知玷污了多少洁白的纸张,直至勉强过关,或雄鸡一唱天下白。记得当时最令我苦恼的,是如何选准角度提升高度追求深度,使英雄形象丰满可信,实乃不露痕迹地添油加醋,其绝活之一,便是编造“闪光的语言”,一语既出,满篇生辉,全然不同于如今以刻薄搞笑取胜的网络“吐槽”,讲究的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类似警句格言。这可憋坏了我这“一根筋”,有时遥望南天,呆呆地,半晌不落一字,盖因腹无诗书,气短心虚,忽然就参透了古时一秀才回应其妻诘问“你们读书人写文章怎么比我们女人生孩子还要困难”时的一脸尴尬,“那是因为你们肚子里有而我肚子里没有嘛!”宣传股搞讲用材料的一拨人,比如杜诗谣唐立新等,真的羡慕死了师部宣传科吴科长,人称“吴老拔”,凭借一双慧眼,总能从平凡处瞧出不平凡来,稍一点睛,龙飞凤舞,尤擅长将灵魂深处的思想火花“拔”到“火烧云”的程度,狠斗私字一闪念,“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人输得心悦诚服。最厉害的一招,是遣词造句特符合传主(即讲用者)身份,闻其声如见其人,绝不致混淆,如此度身定做的语录体常常不胫而走,成就了一个又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也算是红色年代的一大奇观。

    为使自己“肚里有(货色)”,我暗暗地呼朋引类,视吴老拔等个中高手为吾师,虽未跪拜,却偷学武艺,一日不辍。渐渐地,懂得了“文如看山不喜平”,学会从全新(甚至刁钻)的角度看问题,逻辑思维能力突飞猛进,写作时注意韵律和节奏,力避味同嚼蜡,直至有了一些别人“心中有,笔下无”的东西。我为高、李等四一八人物所撰写的通讯《他心中唯有战友》《火场上的时代最强音》被刊登在年度《兵团战士报》显著位置,间接地帮助他们分别获得一、二等功;歪歪扭扭的手迹经由四一八报道变成方方正正的铅字,使我的人生拐点初现,从此一发不可收,林林总总在《兵团战士报》《黑龙江日报》《牡丹江报》上刊发的稿件不下三、四百篇,署名“云山”的小评论隔三差五见诸报端,在四师新闻干事中小有名声。

    受职业驱使,遂养成读书与思考的好习惯,在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嗜书如命,每月32块赤膊工资必有16、7块用于购书,并将此习惯延宕终生,甚至有点走火入魔——步入仕途,对书的饥渴有增无减,且涉猎甚广,一如我自嘲是“肉食类动物,食性杂”,周末逛书城雷打不动,大凡文史哲一类出版物,狭路相逢两眼放光,必欲第一时间占为己有,对封底“定价”一栏则完全麻木,家庭图书馆远近闻名,藏书量远超实际阅读量,故而年末岁首总有千把册闲书(许多未拆封)赠予社区以减轻负荷,每每惹得太太大光其火,直斥“吃不消”(与犬子幼时畸高的“军费开支”并列为家庭两大财政赤字),贫瘠年代烙下的病根久治不愈,竟成顽疾。

    凡事皆有两面性,酷爱书籍令我终生受益,遐想神思无远弗届,天地喧哗,一册好书在手,立马有了寄情处,驿动的心复归平静,仿佛置身浩瀚草原,一鸿飞过,万物寂然收声。但沉湎于书本,也使我仕途颠簸,变数大增,骨子里完美主义倾向,多由“圣人言”而起,遇事不讲功利,好论是非,极易与包括顶头上司在内的局内人发生冲撞,既爱惜自己的羽毛,眼睛里又揉不得沙子,不知妥协为何物,遑论降尊纡贵,自认为属于ABC的事理,管他天王老子,也要一辩到底,或自问自答,或面折廷争,单以调任浦东文化官员21年计,先后给各级领导上书竟达40余万字,加上演讲文稿工作手记等100多万字,至少在150万字上下,名曰“建言献策”,大多是为某些事情作辩驳,有的干脆是在给领导“上课”。

    在一个弥漫着浮躁情绪且犬儒主义(满腹怀疑+玩世不恭)盛行的年代,如此书生意气,自然不招人待见,代价之一便是与官场氛围若即若离,几乎被视作“另类”,30年步履蹒跚(1983年10月28日调任团市委即为副处级),至退休时仍官居正处,仅仅往上爬了半格,将本该长鞭驱策的人生驿站弄成长久驻足的铁打营盘,尽管看淡宦海浮沉,亦坚信“千人之(唯唯)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正直地说话)”,事倍功半,终究不免懑言切切。但反躬自问,“掉书袋”(沪语:书蠹头,借喻迷恋书本不谙世故的人)又何尝是个优点,好为人师,恃才傲物,喋喋不休,时有乖戾气,喜欢说“不”,一语不合,即勃然作色,只怕倒是读书太多的祸害了。每当想起被我不经意间搞得有些狼狈,甚至手足无措的同侪,最初的狷狂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是“口欲言而嗫喏”的一声抱歉,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弃农从文改写了我的人生,乃知青岁月赐予我的美丽礼物。最大惊喜出现在1979年夏季高考,按照家父指点,在仅剩45天冲刺阶段,恶补基础尚好的文史地科目,力争每门考试成绩不低于80分,而完全放弃几近小学水平很难拿分的数学复习,具体目标是力争5分,确保2分,避免0分(唯恐单科成绩零分不被录取)。所谓知子者莫如其父,“马太效应”大显神威,应考时,数学卷16道题果然无一认得,却扬长避短,以华美文字填满全卷,将应用题答成了哲学推演,或许感动考官,竟骗得2分,圆满实现预期;而文科部分则超常发挥,偏题难题怪题一网打尽,最终以高出底线18分的上佳成绩昂首跨入全国重点高校之一的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九年以后如法炮制,仍“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以数学27语文政治超90加上位列前三甲的外语79分,“跛足”闯进该校中文系研究生班,三年间尽尝松散学习的快乐,1991年获文艺学硕士学位,黑土地上播撒的知识种子春华秋实,几乎滋养了我一生。

    山海苍苍,云水茫茫,青春作伴好还乡。阔别第二故乡34年,云山依旧,青春变老,风韵不再,唯有一段段年轻时半真半假的传说悄悄流淌在心田,砥砺乱石,未曾褪色。多少回梦里依稀,眼前晃动的全是黑土地上的人和事,盈盈笑语犹在耳边,其形其状,却看不大真切,一张张面孔,红润与苍白交替,熟悉而陌生,醒来后沉吟良久,若有所失。1989、1996、2005年我先后三次重返云山农场,前两次孤身一人,第三次携妻儿同往,老友相逢,杯盏交错,每日醉醺醺;说起当年知青苦难与风流、新旧两代人恩恩怨怨、返城后流金岁月、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谁谁已然仙逝等,免不了长吁短叹,感慨万千。

    新楼宇旁,原团部机关一长排矮平房仍原汁原味地矗立着,彰显出古朴和老态,我小心翼翼地一间间摸索过去,抚今追昔,睹物思人,任幽思飘荡,直抵旧得发黄的年代,感伤阵阵袭来,让我有点想哭,但不是太强烈。宣传股两通间办公室斑驳陆离,略显潮湿,一如当年,只是感觉上似乎局促多了,很难想象它曾承载过像北京知青王伟光(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常务副院长)、劳凯声(今首都师范学院副院长、知名教育学家)、哈尔滨知青牛继升(今首都石油化工学院党委书记)这等重量级人物。

    宛若照着镜子,我窥见了40年前活脱脱的自己——俊秀、羸弱、文绉绉,压抑不住的热情,时有冲动,较幼稚,突然就露怯,兴趣淹博,好扮演正人君子角色(事实上也是),偶尔也故作矜持(不怎么像),估计这也就是当年知青小杨给众人的直观印象了,以“帅气、才气、孩子气”七个字形容,八九不离十。黑兄黑姐们都愿“恃强凌弱”,给总体上还算淳朴憨厚并不怎么拿腔拿调的“小毛孩”一些特别关爱,使我真正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于是,在写作—发稿—见报三部曲之外,生活中别有动人旋律,随着一幕幕温情戏诙谐剧上演,明媚阳光照进陋室空堂。

    曾记得,赴疆第八天,也许因水土不服,我竟然罹患上通常是婴幼儿才会得的肠套迭,手术后留下后遗症——肠粘连,间歇性发作,即肠梗阻,每年至少三四回,苦痛难捱,严重时,佝偻着腰,满床翻滚,冷汗涔涔,只能靠吞服巨量蓖蔴籽油(不舍得服食用油),润滑肠壁以求自行缓解(一般须三、四天,其间禁食禁水);至赴疆第八年,幸运不再,某次发作后,老伎俩无效,接近休克,急送四师裴德医院,做了第二次腹腔大手术。熟料麻醉师是个“蒙古大夫”,未扎准穴位剂量又不足,使我彻底领教了什么叫作“痛不欲生”,整整六小时,病床变刑房,剪剪杀生,刀刀致命,惨叫声令人胆寒,完全盖过了无影灯下小护士让我“坚强,再坚强些”的喃喃自语。此次手术,因界临腹膜炎,不得已截肠14公分,导致更大面积粘连,一朝形神俱毁,很久很久才恢复元气,而这段“痛史”的基本终结尚须等到我告别五谷杂粮时代进入“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都市生活之后,那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

    在团(场)部地区,我捂着肚子步履蹒跚于三点一线之间满脸惨淡笑容的形象很有些知名度,“虾米”的绰号无人不晓,叫得忒亲切,还有人调侃,知青原本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如今日晒雨淋千辛万苦,男的赛似楚霸王“力拔山河兮气盖世”,女的个个“铁姑娘”“黑珍珠”,其实并不正常,小杨返璞归真,本色出演知青文弱角色,反倒有一种经典的“病态美”。话虽如此,“护犊”却绝不含糊,每次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少不得哥们姐们端“油”送药,里外忙活,最受累是老转业军人唐立新,携爱妻周玉华(时称家属)甘当我的“监护人”,五尺炕头成了临时病榻,随时欢迎我“卧倒”,有两次连续住上十天半月,食宿费自然全额免单,我入住裴德医院时,老两口(?!)风雨兼程赶到200公里外探视,捎来家乡人民的祝福。

    最具喜感的是,每次病情发作,无人不关心我是否已“通气”(即放屁),它代表着肠壁恢复蠕动梗阻缓解或无须动手术,乃天大之事,而术后通气与否更其重要,堪称银鱼炒蛋(沪上一菜肴名)——性命交关。第二次手术前后,肠梗阻已持续20天,连胆汁也吐尽了,部分肠壁穿孔,呈弥漫性坏死,前景大不妙,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书,同事中的悲观论者悲情难抑,已在悄悄准备花圈,以缅怀“匆匆离去”的小杨“不幸而多姿多彩的一生”,所以当裴德医院传来“小杨放屁了”的讯息,最要好的几位室友奔走相告,一片欢呼,酷似那位早成千古笑柄的阿谀官吏,将国君屁声听成了“靡靡丝竹之音”。时过境迁,40年后,浮现眼前的尽是慈眉善目,无一张狰狞脸孔,甚至对那位“蒙古大夫”也恨意全消,猜测他当初坚持局部麻醉并减少剂量或为故意,求的是最大程度地降低手术对我大脑神经的损害,以确保“泉思如涌过目成诵”的天赋异禀在我身上不至消失殆尽,倘如此,剧痛一时又算个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最高层级的情感一定包含感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此恩本身已是涌泉,则非滔滔江河水不足以回报。这种恩未必总是浓郁炽烈,或如云霓,能作化雨春风,使久旱逢甘霖。在踟躇于知青宿舍那一瞬,电光闪烁,将一切照得如同片场,纤豪毕现,我突然意识到,当年一68届初中生,童蒙初开,略通文墨,还不至于优秀到非我莫属的程度,完全可以在借调期结束后打发回三连,何况司(令部)政(治处)后(勤处)机关人才济济,老高中毕业生不乏其人,续“狗”之“貂尾”俯拾皆是,我之所以未被淘汰,未必因适者生存,很可能出自同侪的恻隐之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忍心将我这块“弱肉”抛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蛮荒之地”,使我免受胼手胝足之苦。而1974年7月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我在政治处几乎获得全票,更有怜香惜玉之意,“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呵护一孱弱才子尽早脱离“苦海”,至于后来如此巨大优势(招生办设在政治处)怎会突然逆转,竟名落孙山,以至一蹶不振,甚至一度想“自绝于党和人民”,则是另一个令人扼腕的故事了,此处不赘。唯一不能不提的是,同在一个处室的北京知青王文竹等,像一些真正的心理医生,不离不弃,又拉又拽,百般抚慰我滴血的心灵,将我从人生低谷(看似思想问题实为重度抑郁)中牵引出来,否则,用不着等到四年后被指“病危”,以距离死神的远近计,那次很可能提前“挂”了,落得个“小孤山(当地最有名山坡)下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凄惨结局。

    人生旅途有着太多的偶然性,聪明的人被命运领着走,愚笨的人被命运拖着走,许许多多个偶然性堆积在一起,就会变成(或被说成)必然性,所以,“必然性是通过无数偶然性为自己开辟道路的(马克思语)”。每次故地重游,我必去祭扫修葺一新的四一八烈士陵园,那里掩埋着我的母校——上海市甘泉中学的四位罹难者李冬生、秦龙妹、程根娣和胡丽娟(我同班同学、团支部书记),与她们一起落葬的,还有她们的青春和梦想。夕阳西下,孤零零的坟荧格外清冷,斯人长眠,幽怨终难平,低吟浅唱,声声哽咽。面对这些折翅的天使,我再不敢妄言高飞,叩问苍天,j:“人有病,天知否?”苍天亦无语。跨越生死界,万念皆成灰,从此后,阴阳两隔,是耶、非耶?偶然性、必然性?还有什么意义么?!我欲哭无泪!!

    已故作家王小波用他的全部小说告诉我们,“自从创世以来,世界上就有两种人存在,一种是我们这种人,还有一种不是我们这种人”,谁能够怀疑,知青不是前一种人,那我们这种人又是谁?带着疲惫,带着伤痕,带着不灭的期盼,老知青们从远处走来,淬过火的肉身杂质减少,含金量提高,足可以从容地应对这个喧嚣的世界了:我们知道何谓鸿鹄之志,燕雀鱼蛙们不一定知道;我们知道人生难免遭遇“不虞之誉”(出乎意料的赞扬)和“求全之毁”(不合情理的苛责),所谓名满天下,谤毁随身,“神马都是浮云”,竦身一跃,自由可能就在附近;我们不再是完美主义者,知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所有荒诞不经的事情其实都有踪迹可寻,并非羚羊挂角,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故宠辱不惊乃至上策,尽管太难做到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一样很不完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陋习令人发指,然而这个世界上谁又是完美的呢?总不能为了一只跳蚤而烧掉一件皮袄吧?!

    所以我们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可以独领风骚,也能叨陪末座,通常情况下,我们愿作嫁衣,甘为人梯。当然,我们不愿也无力铲除或许不招人喜欢的“知青情结”了,不论受益匪浅,还是遗害无穷,它都是旧时代的馈赠,由不得也怪不得我们,已逝生命(灵与肉)教会了我们习焉不察,“拿着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是钉子”,何况这世界钉子本来就多,拔不出来就狠狠地砸它个入木三分,至少让这个世界看起来像是平的。愿将所有老三届(包括素昧平生者)引为知己,知青即知己,人生难得,得一知己便足矣。我们不盲不媚、亦善亦真、又柔又刚、且战且退,“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我们绝不恋战(栈),懂得适可而止,即使未鸣金,也会收兵。2008年夏,一度赋闲,倾囊中所有征战股海,恰逢史上最熊股灾,一战衰,二战竭,三战折戟沉沙。知青常见病“执拗症”瞬时复发,认定A股市场是个大陷阱,对国企高管利益输送,对中小股民诸多欺蒙,问题出在管理层和股市政策,与K线图实际操作并无太大关联。于是跨行业作战,三个月宵衣旰食,穷根究底,写成21万字财经类专著《2008股市之痛:一个“套中人”的独白》,直捣黄龙,次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当月即荣登东方书城非虚构类作品排行榜。著名“荒友”姜昆(相声表演艺术家)、阚治东(证券界教父级人物)为此书作序,盛赞知青生涯练就了我“捞过界(即触类旁通)”之异能,尤其激赏我在“缘起小语”中所阐明的“文章立意四不可”,即一不可献媚权贵;二不可言不由衷;三不可名利优先;四不可人云亦云,以为这才是老知青特立独行的可爱风骨。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词)。”从从容容不可得,起起伏伏才是真,人生大戏即将谢幕,始大彻大悟。小时候看老年人,以为他们心中一定充满悲哀,愈老愈悲哀,毕竟离死又近了一天,因此常常纳闷于他们快乐每一天,真有心理年龄这回事么?随着入世渐深,才知道苟活者和度日如年是什么滋味,质量应该重于长度,何况许多人还未必能活到他们那个份上,耳顺、古稀、耄耋之年?!假如在足够长的生命旅途中,滋润多于苦涩,通畅多于拥堵,则更其壮哉美哉善哉,老有所乐不就等于幸福的证据么?!美国前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曾说过:“岁月刻蚀的不过是你的皮肤,但如果失去了热忱,你的灵魂就不再年轻。”但愿他说得对,热忱这么重要,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便有了附丽,即使来日无多,总也胜过蝇营苟且,让年轻人继续热忱好了,蜡烛终究不能两头点燃吧?!

    此文搁笔时,区国资委文件也将下发,新一任港城开发集团监事长跃跃欲试,不论是否华丽,我都该转身了。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平生诸事差强,惟愿在秋日还能跟随大部队到田间拾点麦穗,分沾些参天大树的余荫。值六十岁生日前夜,携弥月(双满月)孙女愿熙,邀至亲好友,假座顺风大酒店,搞了个谐趣庆生宴,名曰《60年与60天——龙爷爷偕龙宝宝联袂献演》,席间戏仿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赋词一阙,题为“唏花甲”,以调侃无常人生,略抒心中纠结,词曰:“青春几时有,转瞬花甲年。不知余生付谁,寂寞泪望眼。我欲从此停飞,又恐错失航班,三思对两难。回溯来时路,驿站变营盘。去雕饰,戒穷奢,莫缠绵。不应有悔,窃笑自当遮赧颜。国有兴衰浮沉,家乃终极港湾,天下古今然。龙女掌舵日,千里顺风船”。一曲终了,尽释苍老,好与不好,不过博人一笑,寒风乍起,我这老冬烘该找个温暖处打个囫囵盹了!

    草拟于2012.10.20-22


    (作者原黑龙江兵团39团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