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把式老于,当地人。我们刚去那年,他也就是三十八、九岁,但看上去有小五十岁的年纪。那年头,这架马车是工业一连的唯一的运输工具,但车把式就是一个人——老于。
初见老于的感觉是:人比较闷,黑黑瘦瘦,眼睛大大的,但不大爱抬眼皮,更不爱与人交流,见了面“嗯哪”一声,基本上这个招呼就算打完了。
刚去时我们对他的印象不大好,关键是群众反映不好,那年头,群众基础是很关键的问题。
也就是1970年,因为群众反映强烈,在“马鞭子一定要掌握在无产阶级手中”的高喊声中,老于被迫交出了他手中的长鞭,原因是:拉私活,公私兼顾。这是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自私自利的行为。
交出了长鞭的老于被安排在马号工作。因为那年我和周连生都在马号,因此也就开始了近距离地接触老于。
放下长鞭的老于更闷了,一天到晚一声不吭,猛劲地干活儿,起圈、铡马草、里里外外一身不闲,对那几匹马,更是心细如丝,马圈内外大事小情只要与马有关全装在心里,再脏累的活儿也不吭声。每当干完活儿的马牵回马号,他都要站在几匹马跟前,刷着马背、抚着马头,手里还要精拌着马槽里的草料。没人时轻声细语地和那马说话,那语气、那神态就像是对他的孩子。那几匹马,只要见到他,就会摇摇头、摆摆尾,嘴里还会发出“突、突”的声音。这时的老于,脸上会露出舒心的笑容。
再说那马车,连里换了新把式,条件是要绝对奔向社会主义。人是选好了,可这活儿仅靠思想是不够的,还要有技能。几天下来新把式不干了,原因是那马难管、不听话,怕出事。这也绝不是危言耸听,冰天雪地、荒原野岭,那马一惊,肯定就不是小事。于是再换人,但依旧没坚持几天,理由依旧如此。
没办法,那架马车停驾了。
那时,正赶上放映电影《青松岭》。一时间,人们眼中的电影反面角色“钱广赶车驯马”的情节,成了议论老于的中心话题,甚至钱广那三鞭子,也成了老于为了控制马的手段。再加上老于确实外在形象上与那电影中的钱广极其相似,因此,在人们的嘴里,钱广的原型非老于莫属了。
这话其实也传到了老于的耳朵,但老于并不多说什么,眼皮也更不爱抬了。只是更精心地喂马,再脏再累的活儿,只要为了马,他绝无二话,那马呢,见了老于也就更亲了。
看他忍着众人的非议依旧如故地拼命干活,我和连生私底下常心中不忍。
这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一来二去,老于倒真把我们当成了朋友;一来二去,还真就和我们唠起了家常;一来二去,我们还真就同甘共苦起来。一日老于悄悄告诉我们:“下班到我家坐坐。”眼睛里露出了少有的得意,“有肉吃。”
我和连生如期而至时,屋子里飘出了炖肉的香气。那香气,对当时的我们,是具有巨大的诱惑力的。但推门进了屋,我和连生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呀!家徒四壁,除了一盘土炕、一张桌子、两个凳子。那炕上连个席子也没有,炕桌上摆着一大碗冒着香气的狍子肉。炕上、地下是老于的八个孩子,最大的十四、五岁,最小的也就是四、五岁。于妻在地上忙着,但脸色蜡黄,比老于还瘦,一家十I:1人,一样的破衣旧衫,唯一让这屋子里有了色彩的是那炕围子,全部是用历年的布票、棉花票糊成的……
看着这样的家,我们真不忍下嘴了。
于妻看我们盯着糊在墙上的布票,呻吟地和我们唠着话儿:“八个孩子,自己还病着,家里家外就指着老于一个人,三十多块钱的收入不够花,这布票根本用不上,挺好看的,就糊墙吧。”
我和连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家,只是心里沉沉的,那情那景……唉!……
连队的马车不能老停着,几经换人不成,马鞭子又交到老于手里。我呢,也常跟车拉活儿,每每走到荒郊野外,“啪、啪、啪”,老于真的都会甩起长鞭,但他告诉我:别看马挺大,但胆儿小,在野外,任何有刺激的声响马都会惊,一定要给马一个警示,同时也能把路边的小动物吓跑,避免惊着马。
老于还告诉我:赶马车,马就是你的伙伴,一定要关爱它们,它们才会成为你忠实的伙伴。
由于老于的家事和负担,在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儿,不要资本主义苗儿的年代,由于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思想和个人主义抬头,在群众反映下,没过多久,老于的长鞭又被收走了。
再放下长鞭的老于被调到出窑排,成了推车的、出砖的……
后来,连里来了“铁牛五十五”…… 直到我回城,老于一直在出窑,再也没用过他喜爱的长鞭……
(作者为原黑龙江兵团23团北京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