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皖中大地，虽然说不上千里冰封，却也寒气逼人。

进入七十年代后期，“变冬闲为冬忙”之类的瞎折腾口号渐渐失去约束力。农人按老规矩休养生息，捂被窝便是劳力们最大的享受。

自幼不赖床的我，习惯随着太阳而起。那天，我正在晨曦中沿着屋后的池塘边漫步，欣赏着池塘中间冒起的阵阵雾气。那种雾气，似乎只有中原地带的乡间才有，从未及封冻的水面升腾，婀娜多姿，袅袅飘去，同屋脊冒出的炊烟混为一体。烟雾缭绕，村庄被笼罩其中，宛如仙境。倘若能抛开生活的艰辛与前途的未定，眼前的景象是很可以寻出一些赋诗作画的由头的。

忽然间听得老队长的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涵子漏了，涵子漏了。”那种焦急的口气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我赶紧走过去，果然，干涸已久的沟渠中碗口粗一缕清水，潺潺而流，看似又添一份诗意。然而生活并不全是诗。在这一带丘陵坡地，那一口口塘，便是一个个小水库。平时盛接着高地上淌下的雨水，在稻田要用水时，放出来灌溉。如今这涵子一漏，不消两天，一塘水淌完，春耕用什么水？

这口塘百十米方圆，天暖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在里洗澡，游上几个来回，偶尔还能扑腾到个把老鳖。我也曾见过农人开涵、塞涵，所谓涵塞也就是临时团一把稻草，再糊些塘泥而已。农人们一般用脚操作，我估计那涵子约莫在水下一米四、五深处。

老队长五十多岁了，也没见他下过水，想必是不会水的。周围也不见其他人，看来只有我下了。于是脱了衣服，在老队长期盼的目光护送下走入水中。这将近零度的水并不让人感觉特别冷（地面上有些地方结着冰呢），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姿势也许像，但心情决不同于八女投江，把涵子堵上不就得了，就像打扑克，能赢则赢，赢不了又怎地！气概也许像，但激情决不同于金训华，自信深谙水性，露一手雕虫小技而已。我用脚趾在水下划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了感觉，触到了什么。那时候岸上已经聚集了几个女孩，叫嚷着：“踩到了，踩到了！”

原来那沟渠中的水流变浑了，是被我的脚趾搅浑了。可是我没那技术用脚把涵子塞起来，越是心急还就越是不行。我让老队长做了一个草把子抛给我，然后原地掉头下潜，用手操作！浮上水面透气的时候，只听得岸上有人叫：“水小了，水小了。”

那时候真叫酣畅，一股成功的喜悦涌上心头。再次下潜，抓些塘泥，把涵子彻底封好了。

待到步履蹒跚地走上岸来，老队长已经着人端来一托盘酒菜。那几天正有一户人家准备上梁，卤肉烈酒都是现成的。未及端起酒盅，猛然觉得冷了，冷的直抖，生平还从来没有如此抖过。不很大的风吹来，吹着湿漉漉的身体，着实冷。我赶紧用自己的衬衣把身子擦干了，一边承受着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注目礼。她们因为要烧锅，起得早，听到队长的吆喝就出来看热闹了，劳力们八成还在被窝躺着呢。我颤抖着，也顾不上吃肉，匆匆喝了三盅酒，抱起衣服就冲进最近的人家穿戴去了。

这么一点小事，不知怎么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很快赢得了临近乡里农人们的敬意，至少可以显示咱城里来的也不是那么娇弱。可是未曾料想好事还在后头，什么学毛选积极分子、学大寨先进分子、优秀团员等等桂冠接踵而至，挡都挡不住。于是我不得不编排了一套又一套，诸如当时想到了什么什么，决心为什么什么而如何如何……不一而足，英雄的感觉油然而生。

实际上呢？当时没有人上，那就只有我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要是有一个年轻的农人在场，我不会硬出头，因为我没有把握能把涵子塞好。凭心而论，整个过程给我感受最深的是什么？是出水之后的冷，至今都心有余悸。最大收获是什么？尝试过腊月下水，原来冬泳也没什么了不起！

还有，老队长为了奖励我，给我记了两个工。也就是说，那几分钟时间我挣得了平时两天劳动才能挣得的工分。价值多少呢？当年每工价值四角七分，我当一回英雄，隔手赚了九角四分。

（作者原安徽桐城插队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