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做这样的梦：

风雨交加，挑着满满二桶水，从河塘向草屋走去。不足百米的小路，时而泥泞不堪，时而净光滑溜，我步履艰难忐忑不安，晃晃悠悠总是走不到尽头。

2011年，在回第二故乡的动车上，我好奇地问一名女知青，想不到她也做过类似的梦，压抑而挥之不去。

1970年，我背着行囊来到安徽肥西农村插队。起伏的丘陵、如镜的水田，留下了我青春的足迹。母亲每次来信都要叮咛：“不要吃香烟吃老酒，不要在农村找对象!”这是父辈们共同的心声，希望黄浦江儿女不要扎根农村一辈子。

知青的梦如同一辙：有朝一日或能坐回课堂，或身着蓝工装，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宽阔的马路上。

梦归梦，现实归现实。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用锄头、扁担等原始工具，和老乡们一起挥汗如雨，干着“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伟大事业”。最难忘的是双抢季节：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拔秧、插秧、割稻；满天星斗时还在震耳欲聋的打稻机旁奋战。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

为革命透支着l7岁刚发育的身体。

安徽的夏天特别炎热，地表温度常常高达四十多度，水田里的水都烫脚。一天，插秧时，我的鼻孔又流出殷红的鲜血。我扑通一声跳入田边河塘，心想身体冷却鼻血就会止住，可是从河里探出头来时鲜血依然流淌。

我浑身湿漉躺在河滩上，让炙热的阳光射在胸前，野束il#L着嫩嫩的背肉。正在我欲哭无泪之时，检查工作的公社党委陈书记路经河塘看见了我，他弯腰扶起我，说：“你是好样的!”书记一句勉励的话，鼓舞了我一生。

1973年寒冬，知青纷纷打道回府，我却来到了红旗飘飘的水利工地。除夕夜雪花飞，生产队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我却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稻草床就像一只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晃，老鼠从梁上落下，尖叫着砸在我发烧的脸上。当我从恶梦中酲来时，只见医生正在帮我注射退热针，望着一个个身裹黑棉袄腰系稻草绳的老乡，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1974年，我终于梦想成真，被推荐回到上海读书。我身着学生装，脚穿运动鞋，走进了华师大校园。婆娑起舞的梧桐树，碧波荡漾的游泳池，还有食堂里香气扑鼻的红烧肉，让我每一个青春细胞都在欢快跳跃。而且，工农兵学员的吃、住、学费均由国家买单，一切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然而，泛着波光粼粼的丽娃河暗流汹涌，“反击右倾翻案风”又一次让我们放下书本，拿起大批判的笔。别出心裁的学工学农，竟然让我开着拖拉机在校园里奔驰!短暂的三年，学校也曾安排教授给我们上微积分、化工英语、热力学等课程。然而对于我这个没读过一年初中的69届知青来说，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就好比甲骨文一样难以理解。

1977年，我当上了一名园丁。但我知道我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其实腹中空空，并没掌握多少知识，必须补上文化课，适应时代的潮流。于是，我自学高中课程后，考入了上海电视大学化学系。

第二次人生拼搏开始了，我与老三届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一面教书，一面读书，悬梁刺股日夜奋战，做了数理化自学丛书上数以万计的练习题。礼拜天常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暑假也躲在小楼里做习题。那时没有空调，电风扇打出来的全是热空气，做完一道题，便落下一串汗珠子。

1982年，我终于获得了大学文凭。教学上也颇有收获，我的学生中有五人荣获了全国奥林匹克初中化学竞赛一等奖。后来，我的学生有走进北京大学的，有在美国一流大学留学的，再后来，他们成了各行各业的建设者，企业家、将军和大学教授中也有我的学生了。

人生如梦，六十年一晃而过。青春早已消逝，但梦中那条泥泞的小路依旧在我心中。正是那段艰难坎坷的人生道路，培养了我坚韧顽强的品质，让我人到中年事业有成。

知青的路是艰难的，但我今生难忘!

(作者系安徽插队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