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一场雪呀，天地间一片苍茫。记得送走奶奶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雪，思念如同雪花一样无边无际地飘荡着，这片片雪花是奶奶寄给我们的家书，雪花从苍茫的天穹飘下，打湿了我的记忆。
孩提时的记忆是模糊的，从咿呀学语到长大成人都是奶奶把我带大。奶奶这辈子就喜欢书，喜欢读书人，有书的家是奶奶一辈子的梦想。想起奶奶，那是一段苦中带甜的回忆。
奶奶的娘家在旧社会是一个富有的大户人家，却不知为什么嫁给了大字不识的农民爷爷。新中国刚成立，全国开展了扫盲运动，奶奶带着幼小的我参加了扫盲学习班，识字学文化。奶奶学习刻苦毅力惊人，扫盲班结束后，已经能够读书看报。我也认识了好多字，也喜欢上了书。儿时的记忆中，家中只有扫盲课本和《啼笑因缘》等不多的几本书，每到晚上总是一屋子人，听奶奶念书讲故事。儿时的家像童话一样纯真，像糖果一样香甜，我喜欢讲故事的奶奶，更喜欢奶奶的那几本书。
记得我三岁时，新邻居两口子都是老师，家中有很多书，还有好多小人书。奶奶经常带我去他们家，有时也借几本书回来看，我要有这么多书该多好啊。有书的家成了我儿时的梦想。岁月悄悄溜走，我也渐渐长大，小学三年级时，我家从小县城搬到了大城市，奶奶额头已是满满的皱纹，背也弯曲了，家中的书也是只多了我的小学课本。为了拥有一个有书的家，我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小人书买了一本又一本。到初中时，我已经有了几十本小人书。每到星期天，到大街上摆摊租书，租书赚钱，赚钱买书。初中毕业时，我已经有了满满一大箱的小人书。《三国演义》《水浒》《岳飞传》这些成套的小人书都是我的最爱。上高中时，“文革”开始了，我去了劳改农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些“封资修”的小人书成了我的心病，这一箱子书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有书的家承载着奶奶和我的梦想。临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奶奶看好我的书，我带着牵挂和不舍离开了家，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春节快到了，看着农场昏黄的灯也觉得好温暖，我终于可以回家啦!想着奶奶慈祥的笑脸，父亲的关爱，母亲的唠叨，家是一页一页翻过去的琐碎的日子，家是一串串挂在屋檐下的红辣椒。我爱这个平平常常的小家，我更要对奶奶充满感激，她是冒着风险成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些小人书的保护神。
我满心欢喜地推开了家门，见到的却是奶奶苍白的头发和满眼的泪花。那些让我牵肠挂肚的书没了!奶奶为了保护这些书，费尽了心机，怕红卫兵把书搜走，她把它们偷偷地铺在了炕上，上边再铺上炕席，可是冬天的火炕太热，书全烤糊了成了碎片片。看着奶奶收在箱子里的碎书片，我的心也碎了，那思家的缕缕思念之情，变成了连绵不断的泪珠，我的梦想破灭了。年还没过完，我就匆匆地回到了农场。望着北大荒茫茫原野，我想起了我的书，我泪流两行。农场没有书，更没有书房，只有仓库，库房里装的全是镰刀和锄头。这里只是我洒满汗水的黑土地和我住的房子，这不是我的家。
在农场六年，认识了一位老兽医，大家都叫他“老学究”。他家里有好多书，《资治通鉴》《太平广记》《世说新语》这些书都是我第一次看到。爱书的人喜欢读书的人，我们成了莫逆之交。我下乡的农场分场较小，只有几十户人家，订报纸的只有老兽医一人，用毛笔写字的也只有他一人，他把看完的报纸用来写毛笔字，他的小外孙天天跟着他，看着姥爷写了—张又一张。我每天干活回来总要去老兽医家，在浩如烟海的古典文学中漫游，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我始终有—颗读书的心，在书的世界里任思绪飞扬，淡泊心境，忘却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翻。在老兽医家中，我找到了家的感觉。后来，一纸入学通知书，圆了我的大学梦，毕业后留校工作。那时，老兽医已经离开了人世，后来我找到了他的外孙，他如今在清华大学任教，他也和我一样时时想着姥爷的毛笔字，忘不掉姥爷有书的那个家。
大学毕业后，我有了自己的家。那时“文革”已经结束了，文化的春天来啦!各种书籍重新出版，如同春风迎面扑来，为我的梦想打开了一扇门。我买了好多的书，还有那些再版的小人书，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些碎片片的小人书，完整如新地回到了我的身边。看着这些小人书，想起了奶奶，可陪奶奶已经不在了。
在大学工作期间，开始住的只是十几平米的房子，后来分了新房也只有六十多平米，我有家啦，可是没有书房。我有书啦，可是我的书没有住的地方。退休后随子女来到大连安了家，我终于有了一百多平米的新房，辟出一室做书房，幽静的书房里书香弥漫，花甲之年历经风雨沧桑，终于圆了奶奶的梦想。
天上飘着雪花，我坐在书房里，夜是那样的静，思念是那样的浓。孩提时代的事情大多淡忘，可是奶奶却深深镌刻在我记忆里，我圆了奶奶的梦，可是奶奶却已离去了。我虽然已到古稀之年，好像还活在童年，好像奶奶还拉着我的手，我多么想把这甜美的回忆拉长，可是，我永远也回不到童年，奶奶也不能再到这个世界，来看看我的书房看看我的家，奶奶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只有思念在心头。
奶奶，总有一天我会走进你的世界，来生你还拉着我的手，回到小时候，我还做你的孙子和你生活在一个有书的家里好吗? 夜静静的，雪花还在漫天飞舞。
(作者系原黑龙江农场齐齐哈尔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