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祸临头各自飞。然而，不是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杂志社发行组陈战对我说：他认识一对非常了不起的夫妻，让我有时间去采访他们。在一个好天气里，我约了他们夫妇的朋友、也是陈战的同事和知青朋友郭玲，倒了三趟地铁去了浦东。在楼梯上，郭玲就大声喊起来：“大刘，开门！大刘，开门！”大刘应声站在了门口：“欢迎你们！你们能来，我太开心了！”一踏进门，就见到了刘恩彪、周国秀夫妇。家里窗明几净，都说家庭幸福不幸福，家里是否整洁干净，关键看妻子，女人如果智慧、能干、贤惠、勤劳，这个家就会很完美。可在我眼前的这对夫妻，妻子可是双目失明的啊！这样的家和双目失明的女主人实在联系不到一起。坐在方桌前，我们聊了起来。
刘恩彪，男，祖籍河北，1949年2月生于上海，父母亲都是工人。在福州路小学读的小学，中学是在六十七中学读的，六六届初中生。毛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家再教育”，当时他大哥已经下乡，他是完全可以留在上海工矿的。可他却坚决要求去黑龙江兵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家里穷，经济很困难。父母都在生产组工作，收入少。除了大哥，他是老二，还有妹妹弟弟。去黑龙江兵团，每月有32元津贴，不但可以养活自己，不再让父母负担，还可以资助家里。他在班里属于很能干、很强、也很有组织能力的小头头，班里复课闹革命他带头，下乡劳动他领头，现在去黑龙江，也是他带头冲在最前面。
这是他一生中最准确、最英明的选择，到了黑龙江最最开心的是：能够吃饱饭了，这让他无比满足、无比开心，以前在家里从来也没有吃饱过饭。那时候年轻啊，能吃，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饭，可家里穷，粮票有限，常常饿肚子。现在好了，自从到了兵团，每顿饭都能吃饱了。接下来还有开心的事:拿到了32元津贴费，留下了生活费，第一个月立刻就往家里寄了15元。这以后，每个月都往家里汇款15元。
尽管刘恩彪没有政治背景，却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家庭出生，在那个年代属于根正苗红，老百姓就是主人公呀。能吃饱饭的刘恩彪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劲，又特别能干，也特别能吃苦，大家喊刘恩彪“大刘”，常常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男一声、女一声“大刘！大刘”的喊，那是大家求刘恩彪帮忙做事。大刘也乐于付出，哪里喊他，他就去哪里帮忙。那时，连队的热水都是水房提供的，水房离水井有点远，约150公尺。原来这活两个人干，一人挑水，一人烧火。连队领导看他这么能干，就派他去了水房，烧水、挑水他一人扛。东北的水井深，打水用轱辘，费时间是放轱辘、摇轱辘。大刘干活麻利，反应快，放轱辘时手一松，轱辘就直接下到井里，那就快了许多。加上他勤快，两个人的活他一个人轻松搞定。
连队需要拖拉机手，那可是个好活，是男人都想去，领导采取全连投票选举的方法，结果，只有刘恩彪全票通过，这让他觉得很幸福。原来，他平时的勤快、能干、肯干，常常出手相助，大家都看在眼里啊！就是这幸福感，再加上他特别用心、特别细心、特别肯学，学开拖拉机比谁都快，所有的考试项目都一次通过，有了驾照，他开起了拖拉机。
半年后，团里点名把他调到了汽车连。汽车连总共11辆车，只招三个人，刘恩彪成了唯一的上海人。汽车连是运输团的重要连队，装卸团里的生活用品、煤、粮食……那时候的驾驶员是非常吃香的，总有人求上门来：出门搭个车呀、代买日用品呀、捎个东西呀、探亲、访友、回上海……认识驾驶员会很方便，比认识总理还管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都买不到。可是大刘不一样，他是驾驶员啊，有许多便利条件，总有人与他套近乎，总有人请吃饭，几乎是两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这让他很得意，很满足。就这样，他整整开了十年车。
刘恩彪中等个，长相不错，可谓一表人才，加上他是驾驶员，开车、修车、装卸一把好手，女知青也好、当地姑娘也好，看上他的很多很多，少说也有一个排。那年代能有一个会开车当驾驶员的男朋友，很了不起的，也是很自豪、很吃香、很得意的。女知青们有的很漂亮，有的很有才能，有的家庭条件很好，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最终却与周国秀走到了一起。周国秀，生于1950年8月，祖籍上海奉贤，在沈家凤小学上学，父母亲都是工人。兄弟姐妹五人，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小学毕业进了民办中学，是六八届初中生。一毕业面临下乡，父母想让她回老家，可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和十位同学一起去了黑龙江兵团一师一团独立营。那里以哈尔滨知青为主，先到二连，又分到了养羊班，后来又到后勤菜园班，除了种菜，天冷就在鸡舍捡鸡蛋。
周国秀所在的连队很偏远，离珍宝岛太近。1971年，团部作出了撤回与刘恩彪连队合并的决定，是刘恩彪的车队为她们拉行李。汽车连旁边就是副业排。周国秀在副业排当出纳员,刘恩彪几乎每天要去买牛奶，钱就交到了周国秀手里，由小周再交会计。每天晚上不管多晚回来，大刘都会去老职工家，而老职工总会给他下面条吃，周国秀也去那里坐坐，一来二去，老职工看着他俩说：“哎哟，你们这一对不是挺好的吗？”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周国秀长相平平，算不上好看，又没有什么特长，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人，周边的知青都看不懂，大刘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可这两个人就是对上眼了。小周想起父亲对她说的找对象标准：你要找的人，一定要有技术，一定要是上海人，人要好，一定要是个善良的人。用父亲的标准去衡量刘恩彪，全都符合，更何况他长得也帅，还是个吃香的驾驶员，周国秀觉得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两人越走越近，每天只要汽车马达声一响，大家都会跑出去看，起哄地喊：“拉菲克来了！拉菲克来了！”
两年后的春节,他们结婚了。年底周国秀要生孩子，大刘工作忙，走不开，找了个同事陪同，又去火车站与列车长、乘务员打招呼，一路有他们照顾才放心。说起生女儿，小周很感慨，她说：“我公婆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在仁济医院生下女儿后，公婆把她接回家，是婆婆帮着做的月子。他们老两口自己舍不得吃，买的好东西都给我吃！”这让她非常感动。女儿四个月大，带着女儿一起回到黑龙江自己的家。大刘是驾驶员啊，家里要啥有啥。汽车连的后面有一个水泡子，想吃鱼吹声哨，河鲫鱼就送来了。半斤以上的鱼自己吃，小的喂鸭子。再后来，二女儿在兵团医院诞生了。那时刘恩彪一到冬天就要去大兴安岭加格达奇林场拉木头，一去就是半年，周国秀就带着二个女儿回上海。这以后，只要大刘一上山，她就回上海，这样一半时间在黑龙江，一半时间就在上海婆婆家。
1976年，知青们开始大批返城，刘恩彪在当地混得很好，当个驾驶员多好、多吃香啊，他根本就不想回上海。可周国秀想回上海，主要也是为了两个孩子，夫妻俩商量，最后决定回上海。大刘去卫生院开病退证明，一边办病退，一边办顶替，双管齐下，没想到顶替的通知先来了，能顶替妈妈回上海很开心，但是去了里弄生产组，工作是烫裤子，刘恩彪就不开心了。原来讲好的，他有驾照，回上海就让他开车，结果却没想到安排他去烫裤子，刘恩彪心里很不是滋味，真还不如在北大荒呢！在那里多少人求他，在那里多得意、多好啊！现在到好，白白拥有驾照，他可是有着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调到丰华无线电厂，尽管是开三轮小乌龟车，那好歹也是开车啊！时间一长，刘恩彪的强项显露了出来：别人修不好的车，他一修就好。街道有辆车坏了，请人修了一个月都没能修好，没办法，有人想起大刘来，请他修，他连夜看说明书，一星期就修好了。消息一经传开，他在街道就小有名气了。这以后，他成了香饽饽，先后调了20多个单位，而且成了实实在在的“消防员”，哪里的车有问题，就会叫他去修。连黄浦交通队组织街道驾驶员学习，都来请他去讲课。
周国秀是顶替父亲回的上海，工作在东昌服装厂，一开始在食堂做，后来也开过电梯，做过装送货。家有两个女儿要照顾，刘恩彪很能赚钱，就让她办待退休，每月280元，在家里当全职太太。
时光流逝，转眼孩子们长大了，都成家了，小女儿在三亚，他们夫妇就常常去三亚。走在海边，周国秀常常脚高脚低，只能往前看，看不到两边，那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她自己却不知道。有一回，周国秀同事让她陪着一起去仁济医院看眼睛，同事的眼睛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却发现旁边陪着的人眼睛有问题，走路有点偏，还会碰到人。当时就对周国秀说：你的眼睛绝对有问题，你也看看吧！当即给她作了检查。一查，结果真是青光眼，而且已经有点严重了。平静的生活不再平静，大刘为了给她治眼睛，跑医院、找医生，希望她的国秀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想开刀，可成功率只有5%，偶尔认识的一位哈尔滨银行行长，同样的眼疾，开了三次刀，最后，还是双目失明，无奈，只能采取保守疗法。为了妻子，为了她的那双眼睛，刘恩彪带着她去过许多医院，常常陪在妻子身边，为她点眼药水，临睡前也总是由他点好眼药水，才安然入睡。尽管如此，病情还是每况愈下，到了2017年，周国秀的双目几乎全部失明，这让刘恩彪难过不已。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了眼睛就没有了世界，终于周国秀双目完全失明，她心灰意冷，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因为没有了眼睛，常常磕磕绊绊，有一次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这一摔可真惨了，肩膀处和琐骨都摔断了。摔坏后的周国秀，不愿意去治疗，她说：“我连眼睛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活着还要给家人带来那么多的麻烦，治它干什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要拖累全家人。”刘恩彪大声对她说：“我就是你的眼睛！”大刘硬是把她带到仁济医院，就是要给她治病，挂号，背她去伤科、骨科，跑上跑下，她疼得不能动，大刘一整夜不合眼陪着她。
自从周国秀双目失明后，刘恩彪更细心地照顾周国秀，两个人几乎变成了一个人。他们不仅上海、三亚两头跑，还常常和知青朋友们一起出游，手牵着手，一起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一起爬峨眉山，一起去看乐山大佛，一起去看刘文彩庄园、都江堰水利工程……除了住宾馆，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家务，买汰烧全部由大刘承担。洗漱也好，吃饭也好，出门也好，都由大刘照顾，上下楼梯都是大刘搀扶着国秀。大刘说：“你什么也不用管，只需要吃好、睡好，心情愉快就好！你有我呢！”“国秀，记住：我就是你的眼睛！”每当这时候，秀国就觉得对不起大刘：“是我这个瞎子拖累了你啊！”大刘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拖累了我，你嫁给我，我就要一辈子对你负责，对你好！”“一天三顿饭，原来都是你做，你做不了了，现在由我来做，谁做都一样辛苦！”大刘说：“我从小就很能干，六岁开始学着生炉子，再后来承担了全部的家务，现在你看不见了，当然是由我来照顾！”妻子吃东西很挑剔，隔顿的菜她一闻就知道，不吃；辣的不吃，肥肉不吃，大荤不吃……凡是妻子不吃的就都是大刘吃，剩饭剩菜也是他吃。到了这样的年龄，就这样相濡以沫，一起过着每一天。
这样照顾双目失明妻子的生活，一天两天没问题，可天天这样，年年这样，天长日久，难免会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可刘恩彪却几年如一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毫无怨言。有人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太苦、太烦……他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觉得苦、觉得烦啊！对别人我都有耐心，很到位，她可是我老婆，是我两个女儿的妈，当然要更好了！”原来刘恩彪在单位，就年年被评为先进，做了许多好人好事，也曾救过好几条人命：路边有孕妇晕倒，求助让人送医院，谁都不肯，是大刘拿起钥匙把孕妇送到仁济医院。到了医院，护士也没办法把孕妇抱下来，又是刘恩彪把孕妇抱下来放到推车上，推到急诊室。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否则两条人命啊！一看，没事了，帮忙垫付了一些钱就回来了。孕妇家住在新泾二村，孕妇连道谢的机会都没有。他的邻居，身高一米八，本来对象谈得好好的，结果谈崩了，失恋的他实在想不通，喝敌敌畏想了结生命，是刘恩彪背起大高个直奔医院，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到医院时，衣服全湿透了，医生一检查，还好及时送来，有救。刘恩彪又救了一条命，俩人成了好朋友。多少年过去了，只要碰到了，大高个总要请他吃饭……一件件、一桩桩，做的好事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黄浦公安分局曾出通知，寻找救命恩人，找来找去，最后找到的却是他——刘恩彪，为他送来了锦旗。
他们的住所——五楼的两房一厅窗明几净，厨房也是干干净净，我一眼看到了那只锅子“小美”，他们告诉我，走到哪里就把这只锅带到哪里，做菜全靠它了；衣服也是走到哪里就到哪里买新衣。
这一对恩爱夫妻，不离不弃、恩爱有加，不管多难，不管以后的路有多长，携手走下去！
（作者原为黑龙江省七星泡农场上海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