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伯良至今还清晰地记得36 年前在上海灯泡厂出事时的情景，铲车上的槽钢跌落，砸在他后背，下半身顿时失去知觉。高位截瘫令他在床上躺了整整36 年。去年9 月，他过了70 岁生日，这意味着，躺着的岁月超过了他能够站立的时间， 他被迫接受了一个躺着的人生。
冯伯良是我在北大荒下乡时的同事，那时的他，身手矫健。他是木工，干粗伙细活都是一把好手。站在离地数米高的架子上，与下面的搭档一上一下拉大锯，将粗大的原木剖成板材，好长时间都不用跟人家换手歇息。食堂的笼屉用久了，四处漏气， 蒸出的馒头塌成饼状，粘粘乎乎，木工房根据伙房的要求重新制作，那三层严丝合缝的椴木新笼屉就出自他之手。
木工房在分场场区的最北边，屋后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分场的蜂房离木工房不太远， 有一年冬天，黑熊侵入蜂房， 拍坏了好多蜂箱，把蜂蜜和冬眠的蜜蜂吃个够。于是，木工房几个小伙子养了一条狗看家护院，这条狗虽不是烈性犬， 但足够凶猛，在分场有点名气。有一次我上木工房借了大锯， 出门不久，就听冯伯良在身后大声急呼我名字，我赶紧回转身，只见那狗四爪离地飞快追我而来，我急忙把扛在肩上的大锯像端枪似的对准它，大锯的锯齿很锋利，2 米来长的钢片端在手上左右晃悠，狗停止了奔跑，但紧随我不放，我倒退着走到宿舍区，它才停下了脚步。冯伯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它带了回去。
现在的冯伯良失去了健全的肌体，失去了自主行动的可能。常人最简单的一日三餐、大小便，他都需要别人帮忙。前年，我们下乡50 周年搞大聚会，大家都希望他出席，但是， 考虑到他出行需要经历从楼上抬下来，再绑在轮椅上搬进汽车等一系列动作，假如一不小心将导尿管弄脱落，很容易引发尿路感染，为避免风险，他没能参加聚会，很是遗憾。
36 年里，这样的遗憾不胜枚举，在我看来，每一次遗憾， 都是意愿让位于能力，都是对心灵的击打，击打次数多了， 就不再自怨自艾，而变得更加面对现实，进而坚强起来，这也就是所谓的人生历炼。如今与刚截瘫时不同，焦虑褪去了， 把一切看得很淡，显得很佛系。对于病人而言，看淡亦称得上是一种乐观心态。当然，他有时并不止于看淡，而是积极的乐观。他常说，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他有比较，他与同样是高位截瘫的病友相比，有的人比他不幸得多。的确，我有一位老同学，原来是中学校长，事业顺风顺水。可是出差时在山路上摔伤，他受伤的部位很高， 从此连手都无法动弹。有一次我去看他，见他正在阅读报纸， 那是怎样的一种阅读情景啊！ 他仰卧着，妻子平举双臂手持报纸，置于他面前目力可及处， 那种无助谁看了都心酸。冯伯良的幸运在于两只手还能活动， 能够翻看书籍，能够打电话， 能够开关电视，这意味着他可以主动与外部世界联系。其实， 幸福感往往是比较出来的，关键在于要确立恰当的参照系， 他确定的参照系有可比性，是恰当的。
健康的心态还要靠修炼。工伤后，残联给了“一级伤残” 的证明，社保部门却认定是“二级伤残”，一级伤残和二级伤残的待遇是有差别的。正常工作时，这些差别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伤残后，自己收入减少， 妻子为照顾他，工作调整，收入也减少，伤残等级差别的重要性就显出来了，这事曾经让他纠结过。成天躺着，面对天花板，琢磨的时间长了，日益认同生命无价、健康无价，再多的金钱也不能让他重新站起来。把事情看开了，也就不会再去在意那些个待遇的差别。
以前，感到无助的时候， 他想过“死了算了”，丧失过生活的勇气，但是，不离不弃的贤惠妻子和孝顺的女儿，一直是他顽强生活的支撑。妻子小陈以前在上棉21 厂也是工作上的一把好手，丈夫工伤后， 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彻底转变角色，由工厂的职工变成家中的护工。36 年来，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把老公服伺得妥妥帖帖。很多人吃得起苦，但是受不了气，小陈不仅吃得起苦， 还受得了气。有时她出去看病或者买东西，丈夫独自在家因要服伺叫不到人，待小陈回家后会发脾气，小陈都宽容待之， 把委屈存在心里，从不伤着他的自尊心。她的话实实在在： 看看他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们的女儿也把老爸挂在心上，一下班后就赶回家，为父母分忧，30 好几了， 最近刚谈婚论嫁。女儿的婚讯着实让冯伯良高兴好一阵子， 因为他一直生怕女儿照顾老爸， 耽误了终身大事。
躺在床上，无助的他，对来自各方的关爱铭记在心。他家的房子30 多年未曾装修，破旧拥挤，四壁墙布的颜色黯然淡去，连图案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们想彻底装修一下，但总感到力不从心。天山街道闻讯安排他们入住养老中心过渡，好心人为他们支付了费用，同济大学的专业人员上门为他们做了设计方案。三个月后，他们回到焕然一新的家，冯伯良心情大好，视作他古稀之年生活的美好开端。
躺着的人生，也是大彻大悟多思的人生。因为长期卧床， 冯伯良的肌体在慢慢退化，尤其是腿部肌肉萎缩，糖尿病也慢慢来袭，视力在退步。但是， 他的脑子却很清醒，很多问题想得格外透彻，所谓透彻，就是结论简单明了。他说，为了家人，要好好地活，活着就是最大的财富；把一切都放下， 没有了烦恼，生活就有质量了。他有这样的感悟，余生一定有绚丽的色彩。
（作者原是黑龙江引龙河农场上海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