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酿造记忆的美酒，时间沉淀怀旧的情感。想故乡，盼故乡的这种纯真情感，忆故乡、念故乡这种乡村情结，好像从灵魂深处，冲出来，蹿出来势不可挡。下乡五十年了，我还思念着我的农场，我的第二故乡。

城市没有连绵青翠的群山、亲切的村庄、熟悉的河流、弯曲的小路。正月瑞雪飘舞，五月豌豆花开，六月小麦金黄，九月高粱艳红，十月忙着颗粒归仓。普通农家小院，栅栏门、牵牛花、压水井、老黄牛、八仙桌、老烧酒……让从乡下走进城里上了些年纪的城市人都动心动情。

我们回城后，心里都藏着一个梦想，那就是老了，攒些钱，回到第二故乡的农场，选择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上一间房，种上半亩菜地，养几只鸡鸭，读书种菜，享受悠闲。如果有全国各地的荒友来访，可以先去挖野菜、摘豆角、掰玉米、杀鸡买肉，拉起风箱炒菜蒸馍，在那几缕炊烟飘过之后，可以邀请几缕月光喝酒长叙，直到鸡叫天明……

上世纪70 年代，我接到那张薄薄的、重重的、预示着将改变我命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真是喜出望外。我把通知书拿给指导员看，他识字不多， 但还是反复看了几遍，好像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比他的那些军功章还要金贵。指导员为我在食堂摆酒送行，他流着眼泪对我说，秀才，这些年在农村委屈你了。

离开了乡村，我既有对乡村、对乡亲的留恋，又充满了对城市、对未来美好的期待。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懂得了乡村对我生命的重要，才发现乡村是那么难割难舍。悄悄把第二故乡的留恋、对亲人的惦记一点点深埋心底。

在城里工作，往往把一个很大、很宽阔的地方说成是自己的故乡。其实，关于故乡的记忆，更多的形成于小学时代。那时，农村特别穷，虽然学费不高，但是好多农村孩子仍然上不起学。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如说穷人的孩子早懂事。我父亲虽然在铁路上班，家里老少三辈，人口多，日子过得很不富裕。我也算懂事，能够体谅家人的难处和艰辛，算是学习上很刻苦的孩子。白天在学校认真听课，把知识当作精心收获的庄稼；放学后和节假日还帮着大人干活，挖猪菜，捡烧火的牛粪；晚上坐在煤油灯下读书写作业，预习功课。上高中时，我家搬到了城里，但是日子并没有起色，家里仍然穷，一周也吃不上一顿白面。当时也不能住校，也没有自行车，每天只靠着两只脚，上学回家。

如今，下乡五十年后重返农场，那些熟悉难忘的人，牛粪味儿，烟味儿都不见了。农场没了，成了一片片庄稼地。农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场家属全部集中到总场去了。那里高楼林立，家家住着楼房，还有好多越层。环湖修了漂亮的公园，老人在这里遛弯，唱歌，锻炼身体。

对农场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怀，尽管这里已变成高楼大厦，但总有一种悠悠情愫在燃烧。这里有着时代的大变迁，也有一抹回忆在心头。熟悉的面孔几乎找不到了，甚至不认识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分明在问，他是谁？我在陌生的农场、陌生的人群中，融入了一个人的孤单。孤单地惦记，孤单地想念。一位中年人来到了我的面前和我交谈。妈呀！他是指导员的儿子，没想到我们分别这么多年能够相遇。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经常来我们宿舍玩，我们叫他" 小豁牙子"——那时他正在退牙换牙。他的爸爸可敬的战斗英雄，共和国的奠基人。从他那儿得知我的指导员早就故去了。电影《老兵新传》就是在这里拍摄的，我的指导员就是放下枪，拿起镐头，开垦北大荒的老兵。

听说我是当年的知青，围过来一些人和我亲切交谈，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问我：城里人的日子有我们过得好吗？听说你们城里上厕所都要花钱？城里房子很贵吧？农场山好水好，空气新鲜，你就到我们这里养老吧！……听到这些话， 我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那纯朴的乡情乡音，蕴含着多少亲情啊！他们还没有忘记我是农场的人。回到这里，我经常细心寻找那些淡忘的记忆的痕迹。这里我们汗流浃背，夏锄秋收大会战； 这里我们冬天刨大粪，湿了衣衫；这里我们晚间去果园偷沙果；这里我们偷偷勒死了场长家的狗……在这里，我们度过了青春时光，乡音、乡情、乡味， 都已成为生命的遗传密码。听听乡音，叙叙乡情，品品乡味， 如饮一杯烈酒，如掬一股清泉， 如沐一缕春风……

看着今天的农场，有一种特殊的情怀，那葱翠的绿野，那荷花湖里满湖的荷花，如诗如画，许多往事在这里演绎。悠悠岁月，这里成了我永不挪移的生命血脉，这里有采撷不尽的风景。一批又一批的知青从这里走出去，成了各行各业的精英。农场的子弟，看到了城里的知青，他们有了梦想，也要进城，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有的进了北大，也有的上了清华，成了清华博士后，成了栋梁之才。回忆与怀旧的界限有时很难分清。怀旧往往是对逝去岁月事物的追溯和迷恋，回忆是往往是对昔日生命的轨迹，生活方式的反思和重塑。每一次回乡的探望，每一次在农场驻足回望，那乡村情结就更牢固地盘扎在我的心坎上，是那么刻骨铭心。

岁月悠悠，人生的路跌宕起伏，经历过，才会有收获。离开了农场，回到了城里，我想失掉的和得到的都要珍惜，珍惜的是悠悠岁月，岁月是一首歌啊！

（作者原为下乡到黑龙江省福安农场齐齐哈尔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