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波澜起伏，留在记忆深处的往往是那些惊涛骇浪的瞬间。

1969 年10 月，一张粉色的“通知单”把我分配到甘肃省天水专区所辖的两当县左家公社左南生产队“战天斗地”。

地处陇南腹地的两当蓝天白云、山青水秀，一派江南风光。山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任性得很。雨下得小便罢了，一大必发山洪。

左家公社左南生产队位于红崖河中游的西岸，不远处就是著名的红崖山。红崖河八十里水路，两岸青山无数，唯独它血红如许，因此得名。至于它为什么是红色的，一位身披光板羊皮袄，仙风道骨，长髯飘飘的牧羊老翁告诉我一个古老的传说。话说三国时，关帝爷为斩杀恶蟒，替民除害，曾在此磨刀试刃，不慎伤了手指，血染红崖，因而便红了。老翁甩一声响鞭，笑笑说信不信由你。我说，信！

源于天水北秦岭大山深处的红崖河，在这一段也称九龙川，经甘肃两当、陕西凤县一路流淌，汇入嘉陵江。这红崖河是一条典型的季节河，只有在盛夏山洪暴发时才能一睹它的雄姿。中游七八十米宽的河床上平素只有数条清澈的小溪在流，我还在小溪里洗过澡，用脸盆捞过活蹦乱跳的小鱼呢！

红崖河有不少小支流，张家沟便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条。

那年入夏不久的一天傍晚，听赶集回来的老乡说，杨店镇晚上要放露天电影，我们两男两女四个同学就结伴去了十里开外的杨店。这杨店虽说只有一条小街，却也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名镇，自古就是甘肃出入川陕两省的要塞之地，素有“陇上东南门户”之称。相传当年杜甫在秦州“流寓百日”之后赴成县时，就途经这里，还在镇上留宿了一晚。由习仲勋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领导发动的“两当兵变”部队曾在这里驻扎；中国工农红军红二十五军、红二方面军第六军团长征时曾在这里修整；陇南地下党也曾在这里频繁活动，留下许多红色的故事。说来也怪，我每一次去到古色古香的杨店镇， 心里总会涌起陆游“斜阳古柳赵家庄”的诗句。

且说这一天天黑之后，杨店镇上放的电影是《地雷战》，刚放到“天女散花”那一段， 老天爷突然也散下了雨花，雨势还越来越大。想起回到左南生产队尚有不少路，中间还要过一道张家沟，大家都无心再看下去，就踏上了归途。刚跨上公路，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们赶紧躲进路边崖下的“猫儿洞”避雨。不大一会儿， 雨声渐小，又等了一阵，雨过天青，连月亮都钻出了云层。那就赶紧回家吧。离开公路拐上小道，很快就走到了沟边， 岂料平日干涸见底的张家沟这时已是激流滚滚，我下到一人多深的沟底探了探，水刚过膝， 此时不过，今晚可能就只好在野外露宿了。于是不由分说， 大家手拉手走进了湍流，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沟今天走起来特别艰难，四个人东倒西歪，搖摇晃晃走到沟中间时，水已经漫到了胸口，怎么办？是退回去还是往前走？生死关头，容不得犹豫。退回去，前功尽弃， 只有往前走，才能冲出沟底， 走上彼岸。人在危难时，潜在的勇敢常常一刹那喷发而出，面对嚣张的洪水，我毫不畏缩，完全不像一个羸弱的书生，与平时判若两人。大家同心协力，绝不松手，一步一步前行，待挪移到沟边，水快没过头顶了，亏得路熟，终于沿着快要冲垮的坡道摸索着爬上了岸。这时，四个人都已变成泥人，被凉风一吹，月光下的四个“泥团” 冻得索索颤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后来我常常梦见与山洪不期而遇、命悬一线的那一幕。夜半梦回，仍心有余悸。在人生失落或不如意时，我也会用当年搏击洪水、急流勇进的精神来激励心志，砥砺前行。

我的“知青”岁月虽然短暂，却终身难忘，它像一支金色的桨，桨声悠荡，伴随我的人生之舟一路远航。

（作者原为下乡甘肃天水两当左家公社上海知青、上海市作协会员、甘肃省天水市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