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下乡北大荒当过农民，当过老师；回城后当过纺织女工，当过干部；退休以后，当过物业管理员，当过老板……每一种职业对我都是一种考验，是脱胎换骨的锤炼。生活在大都市，常常和各阶层各种人交往，每当我和老板身份的人交往时，就会想起我曾经的老板生涯……

盘下舞厅

那是1998年，我在丽都物业公司当管理员。那年，我们的办公室从小区搬到了刚建好的商铺，最靠南的几百平米正在装修，听说是装修舞厅。我特别起劲，没事就跑去看。几个月后，一座拥有弹簧地板、高级音响的漂亮舞厅对外试营业了，谁知第三天，惊闻舞厅老板跳楼死了！据说王老板租下铺面、耗资近百万，是给自己二十多岁的相好。王老板想让她以此谋生，同时也是他们的一个窝。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开张第二天，王太太闻讯赶来，要收回舞厅，赶走小三，自己做老板！为平息事态，王老板买了酒菜，在一起吃午饭。几番争执后，小三觉得自己将一无所有，便借着酒劲，走到窗口，纵身跳下，让现场所有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舞厅的霓虹灯只亮了二天，又成了一片黑暗。

死了人，不吉利，舞厅无人问津。一晃二个月过去了，有位和我关系很不错的业主小刘来找我，说想把关门的舞厅盘下来，让我帮忙找舞厅老板，好在商铺也归我们管理处管。一番周折，找到了舞厅王老板，由我牵线搭桥，双方坐下来谈。我第一次看到王老板，神情沮丧、萎靡不振，死了相好，心力憔悴。眼看又要付租金了，焦头烂额的王老板见有人要盘下他的舞厅，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超低价的交易，也算了却了这个伤心之地吧。

看着他们一来一去谈价格，最后以如此低的价格转让，也出乎我的预料，喜欢跳舞的我忍不住与小刘商量，我也入一点股吧！许是因为我的人品、能力和一直以来的友情，更因为我的撮合，成全她盘下了舞厅。她痛快地说：“出一样的钱，一起做老板吧！”于是爱跳舞的我有了自己的舞厅，以后能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舞蹈翩翩了！更何况，这辈子也总算有机会做老板了！

舞在舞厅

有了自己的舞厅，张罗如何开张营业，出主意的热心人不少。原来的老板死了，不吉利，要驱邪，翻出她的遣物，一条漂亮舞裙。我们为她折了许多锡箔，请风水先生看了风水，算了日期，在舞厅楼下为她送行。那天风和日丽、太阳特别灿烂，锡箔一点就着，可那条裙子就是点不着。我的搭档小刘有些迷信，她急得一个劲地说：“啊呀！哪能办！哪能办！伊勿肯走啊！伊舍勿得迪只舞厅啊！伊勿走，阿拉就勿好开张啦！”急得她捧起舞裙，深情地说：“陈老板！侬放心走喔！侬格舞厅阿拉一定帮侬开好！”眼看着地上锡箔也快要烧光了，再把裙边放到火上，没想到，裙子点着了，而且越烧越旺，我俩只好用棍子挑着烧，最后，钮扣都烧光了，变成了很小的黑灰，一阵小风吹走了，小刘开心地说：“好了！好了！伊走得清清爽爽！勿要紧了！”

真没想到，王老板什么证照都没办。我们前期工作就紧张忙碌了，多头并进，要办许多证照，还要招工，还要进货、打扫、培训员工，自己还必须到文广局学习考试，获取经理上岗证书……我还要上班，忙得昏天黑地，却很开心，因为喜欢跳舞，因为当了老板！

“嘭！碰！噼哩叭啦！”鞭炮响起来！舞厅开张了！上班时，有空就往舞厅跑，下班回家扒口饭，又直奔舞厅。

在舞厅，只和三种人跳舞，首选满场飞跳得最好的男士，我会恳请他带我跳一支，想想自己原本不会跳舞，是在国营企业扫的舞盲。那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一切都在复苏中，我们大中型国企为了给全体干部扫舞盲，请来了专业舞蹈老师，工作时间在大礼堂，学跳交谊舞，还不得请假，不得缺课！就此，我学会了简单的舞步，以后荒废了好多年。这一开舞厅，让我看到了有舞跳得那么好的男士，让这样的舞者带着，我的舞技大大提高，自己也跳得满场飞！

舞厅里还常常见到一些老妇人，她们满头白发，特别端庄高雅，穿着得体，二三人相约，静静地坐在舞厅一角，没有男士请她们跳舞。她们优雅地听着舞曲，慢慢地喝着茶，轻轻地说着话。偶尔会二人一起到舞池边走上几步。我常常会去邀她们跳舞，把她们带到舞池中央，与她们手拉手跳，老太太笑得像花一样。她们年轻时一定很美，也一定喜欢跳舞。她们每次离开舞厅，总要特意过来和我打招呼：“吴经理！再会喔！”她们成了舞厅固定的常客！

舞厅里还有一种男士，舞跳得也算过得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人与他们跳。一天，轮到我值班，就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一连请了几位女士，都没人愿意和他跳。见状，我迎了上去：“我能请你跳舞吗？！”他喜出望外，一个劲说：“老板娘请我跳舞！抬举！抬举！”我马上纠正：“是老板！不是老板娘！”“喔！老板！老板！跳得老好！”一接触，才发现这人的手象锉刀，能嗅到嘴里的酒味，舞步倒还可以，那也不至于让舞厅里的女士都不愿意和他跳舞啊！一曲结束，我悄悄问他刚才请的人：“为什么不和他跳舞？”那漂亮女士说：“迪个人脑子有毛病，跳舞抱得老紧！啥人要跟依跳啊！”原来是这样。以后，只要我值班，他看到我不忙时，就会过来请我跳舞，当然，他请我跳舞是很识相的，因为我是老板。我告诉他，改掉这些坏习惯，一定有女士会愿意和你跳舞的！这样的人是我舞厅里又一类几乎天天必来的常客！

血溅舞厅

舞厅开得红红火火，天天爆满，我们想尽办法让生意更好，让钱赚得更多。现有的椅子远远满足不了众多舞客。一开始到隔壁饭店去借椅子，一个月后，用盈利的收入一下子添了许多车厢式坐椅，添了许多茶具。为了满足各类舞客，又开出了早场、早早场、下午场、黄昏场和夜场。早早场以小青年为主，他们跳完舞，洗澡、上班；早场、下午场以中老年人为主，黄昏场以教舞为主，而最热闹的是夜场，男女老少，夫妻档，情人档，都来了。一天最累的就是夜场了，人手投入最多的也是夜场。

一天，我值班。上半场太太平平，后来是迪斯科。一帮小青年开心地跳。跳着跳着，为了一个漂亮小姑娘，二帮小伙子争风吃醋起了争端。一开始是小打小闹，这种小打场面见多了，估计一会儿也就太平了。没想到越打越厉害，舞客能逃的都逃了，那些小青年浑身是劲，这边举起小圆桌扔向对方，那边的抓起热水瓶扔过来，响声就象爆炸。更有小青年抓起啤酒瓶，砸掉瓶底，用尖玻璃碴口，见人就扎。还有更极端的，奔到楼下商铺和饭店，抢了菜刀，奔回舞厅，见人就砍。立马，舞厅里鲜血飞溅。一开始，我还拚命拉架，竭尽全力想平息事端，可局面完全失控了。“吴经理！你不要命啦！”我被人拉了出来，打了110，警车的呼啸声，让那些发了疯的小青年扔下菜刀开始逃窜……

警察抓了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小青年，又大声问：“啥人是舞厅老板?”“我！”我和小刘几乎同时说，“一道到派出所去！”无语的我，马上告诉舞厅工作人员，让他们把舞厅收拾一下，回家，明天暂停营业。走出舞厅时，我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地板上有一截白白的手指，不知道是谁的。门口一位小男生，手臂被砍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正一滴一滴滴到地板上。他一把拉住我：“经理！我明天要上学的啊！”我说：“你马上坐出租车去八院处理伤口，车费、医药费报销！”

在派出所渡过了有生以来特殊的不眠之夜，询问、笔录、手印……在派出所看清了被一起抓来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年龄大的特别眼熟，细细回想，猛然想起：就是他！一次一次来和我们谈，要来收保护费，每次都让我们断然拒绝，也终于搞明白，这场群殴原来是蓄谋已久的！不让收保护费，就让你开不成舞厅！天亮时分，我和小刘走出派出所，疲惫不堪的我们商定：舞厅暂停营业，内部整顿。

盘出舞厅

舞厅开了一年多，对于我来说，已经力不从心了。白天上班，常常要往舞厅跑，轮到我值班，到晚上舞厅关门，回到家洗完躺下都在12点以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满脑子的高分贝音乐，让人兴奋得无法入睡，第二天又是正常上班，累得我整天就想睡觉。一个小小的舞厅，要让她正常运作，有多少事情要做：大到方方面面要去打点，小到音响师与舞客偷情要处理，有的事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有的事却回避不了；吧台的货二、三天就要进一次，消防安全月月要检查，员工工资月月要发……做了老板，才体会到生意人的辛苦。

发生了舞厅群殴事件，迫使舞厅暂时关闭，也让我们有时间好好思考。

平心而论，当初想入股当老板，也是为了日后退休了，自己有个舞厅，既能挣钱，又能常常一展舞姿，是我想要的生活。可眼前，这老板当得太累了，我不想这么年轻就把自己累垮。我很清楚目前我在管理处的作用，这一头退不了，只有把老板退了！经再三考虑，决定退出股权。当我把这意思表达清楚后，小刘沉思了，她很清楚这副担子的分量，本来就很瘦小的她，不舍地说：“小吴，要不，阿拉拿舞厅盘出去吧！你不做，我也不做了！”

地处城乡结合部的舞厅，很不容易才盘出去，当然，价格也不会高，经济上我和小刘都有小小的损失。签完合同，走出舞厅，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从此以后，可以睡好觉了！

老板，原来不是都赚钱的！当老板，也不是都潇洒的！

（作者原为黑龙江省七星泡农场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