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登录 | 忘记密码
  • 首页
  • 本会概况
  • 新闻综合
  • 工作动态
  • 学术动态
  • 文化活动
  • 热点专题
  • 会员专区
  • 知青文库
  • 知青史料
  • 知青场馆
  • 知青人物
  • 知青后代
  • 知青生活
  • 视频
  • 图片
  • 征文报刊
    • 最新内容

      最新图片

    最新视频

    ——死亡笔记

    2014年 11月 24日
    来源:《知青》杂志 作者:金宇澄 点击:
    我记得小英和男友,都是上海青年,两人都说带上海口音的苏北话,印象中,他们常在农场的公共场合吵架,有时两人在大杨树下站着不动,不分开,小英勾着头不吭气,男友僵在一边,保持一种距离,仿佛只等对方表态。如果男友负气走开,小英就在后面跟,如果男友

    我记得小英和男友,都是上海青年,两人都说带上海口音的苏北话,印象中,他们常在农场的公共场合吵架,有时两人在大杨树下站着不动,不分开,小英勾着头不吭气,男友僵在一边,保持一种距离,仿佛只等对方表态。如果男友负气走开,小英就在后面跟,如果男友回身过来,她就朝后退,有时,她一把抱住电线杆或大杨树,男友上前,用力掰她手指,扯她的头发……在阳光与树影下,男友经常用力把她扳过来,拖过来,撕她衣裳,头发……小英则努力摆脱,哭,逃、坐、躺倒在地……很少有人去劝。他们是恋爱的反面,全凭内力与命运的驱使,只活跃在对方的视野里,周遭已成虚幻,这是一种异常的对立与粘连。

    某一天,食堂结束午饭,有人发现水井下的情况不妙。松嫩平原的井有30米深,午间阳光直射,洞深的水面上,隐现一块白花花的物体,沉重的铁皮桶顺着辘轳滑下井底时,不是“哗啦”声,是一记闷响。

    此地曾是一个大型劳改农场,领导令一“释放留场”者,一个大胆的中年男人,腰绑井绳,用辘轳放下去,很久,井下传来他惊骇的呼喊:不好了!死人啦,有死人啦!

    井辘轳咿咿呀呀响,一个尸首吊上来,青年小英,单薄的女尸,曾经执拗,充沛,吵闹不止,纠缠,撒泼,与男友争执不止的女人的身躯,再不动弹,在冷水泡了10个以上小时,固定在挣扎的一刻,实在难忘。她的脊背,已被整个上午反复坠落的铁皮水桶打破。

    估计小英是半夜掉下井的,可能是被推下去,不小心滑下去,没等到结婚,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吗,晚间跳的井?井里有她的搪瓷脸盆。同宿舍的女青年说,见她半夜在井边打水。

    此地曾经是苏联式大型劳改农场,当年犯人建造使用的大食堂,已改由五百多号各地城市青年用餐,这天早餐的豆浆、包子,午餐的鸡蛋西红柿汤,包括附近干部家属们煮的小米稀饭,笼屉里蒸的馒头,都是用这口井的水做的。

    遵照指示,我与F(1983去了美国)结伴,连夜为水井做清除工作,井台上挂一盏汽灯,整个夜晚,我们两人一桶一桶打上水来,倒入排水沟……整个夜晚收放辘轳,拎水,倒水,一直忙碌到天亮,总算把井掏干了,F把我吊下井,吊下一架梯子,柳条筐和铁锨,我负责把井底泥沙铲除干净……这是北方清理水井污染的必须程序。我下到井底,发现四周并非想象中那样窄小,甚至宽可走马,是座通天的,不断滴水的石砌大房。小英,我想到这个名字,不禁颤抖。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小英,你别吓我,我铲起的泥沙里,一定有你的头发,你的眼泪,你的纽扣,你留下的气味和痕迹。我仰面上望,是一个硬币大小的白点,井辘轳就在30米以上的高处,井口不断坠下水滴,四溅开来,声音绝对震耳。我的世界,凝结于这一小块白点上,它不是蓝天白云的概念,是一小片银白色,这个钱币不在我裤袋里晃荡,而是高高在上,它遥远,渺茫、单薄、夺目、强烈、真实……我难以把握它,仿佛重返这白色硬币的世界,极其困难了,地面上,F只需一个小手指头,就可以盖没它,封堵它。不行不行,我立刻要上去了,小英,我得离开这里了,我宁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扑向这块亮光,我做不了这种工作……

    30年后,2006年6月,50名上海男女碰头,商量重游老农场之事。有人提到30年前这位死去的年轻女子——也就是瞬忽间,泄漏出一条重要的消息,当时小英死前,曾秘密回沪,生下了一个女婴,现在这个婴儿已是30岁的上海女青年了。有意味的是,得知这消息的半小时后,女青年忽然出现在50名阿姨爷叔面前,她意外获知大家将去老农场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集会所在。几个阿姨开始盘问她母亲的往事,但做女儿的,已没任何印象,知道得很少,复述了一遍她姑姑的话——当年有个上海女青年,名叫小英,悄悄回到上海,生下了她,悄悄返回农场,3个月后,坠井死去了。作为女儿,她甚至没见过母亲的照片、母亲留下的片纸只字,因为家里一直困难,母亲没拍过照片,从不写信,或从不保留信件。作为女儿,这次找上门来,是想跟着大家,也就是各位阿姨爷叔,去一次东北的嫩江,她要去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给母亲上一次坟……

    生命的力量多么强大,隔了这么多年,回忆里完全风化、模糊了的名字和影像,在北方泥土下安静了30年,差不多大家忘却了的小英,在这个夜晚重新复活与徘徊,凭籍女儿的出现,小英的相貌一分一秒清晰还原,过往依稀的五官,叠现在她女儿的面容中,生动起来了,同时修正了大家的回忆——遥远的小英,已然是一位真正意义的陌生母亲了。

    仔细清点当年的旧帐。有人补充说,得知小英死讯的当日,女宿舍全体女青年,顷刻间将小英所有物品抛出了门外,最后只能集中堆放到大礼堂舞台上。小英的尸体,暂时也停放在这块安静的所在,盖着她的细花棉被,能看到她在棉被上絎的一条414毛巾,这是上海人的习惯做法。小英的终局,只能等上海家人前来处理。当天晚上,她的男友蜷缩在农场革命委员会的禁闭室里。看守说,男友一夜发抖,整个通宵,一直听到寒风里有小英的哭号……冷……冷呵……我冷呵……冷呵。风中一直这样喃喃细语……也就从这夜开始,他终身被这类呼喊折磨,得患一种冷热病,每年要犯,病来如山倒,全身一阵阵作冷,牙齿打战,即使以后知青大返城,他回到上海生活,冷热病一直跟着他,延续发作了30年。

    在小英死后的这一夜,女宿舍的全体女青年,同样饱受着凄厉风声的折磨,她们辨听到夜风的呼啸里,照样混有了死者的哭号,断断续续的呻吟与抽泣,绵密编织于西伯利亚灰白色的寒潮中,永无宁日。隔天,革命委员会下令,将女宿舍附近的灌木树丛全部砍光。小英的尸体,就此长期停放在大礼堂舞台上,无人照看。她的男友经历了反复调查与询问,始终一言不发,释放后,仍然一言不发,再没到礼堂的舞台上看视小英之遗容。等死者亲属来农场的前一天,领导找到男友谈话,请他去收殓尸体,谈话的结果很棘手,—直以无声拒绝,呆坐3个钟头,一言不发。领导感到了压力,无奈中要求部下,包括连队的好青年,前去处理此事,但是直到最后,再没有一位当地妇女干部或城市女青年,敢于接近这具尸体,时间不等人,如何是好,领导最终严令G、H两名男青年,当夜之前必须办妥此事,也就是说,当时有两名青年男子参与小英的收殓事宜。两位都是积极上进的上海小伙子,小干部,无奈中接受了任务,应允前去办理。在半军事化的保守年代,这个决定是残酷的,他们才20出头,去为一具女尸更衣,毫无接触女人肉体的经验,第一回接手这等场面,其中感慨,应要再过数载,直至他们首次面对温暖鲜活的女性肉身,才有所惊悟,当时的他们,只是耳提面命行事,两人领到了一套里外三新的衣裳,执行这一项严肃革命的任务,众目睽睽,容易成为舆论焦点,他们的直感是不好意思,因此商定天黑再去。

    G是胆大豪爽的青年,天黑时挾了衣裳,携一盏马灯,先来到了礼堂。寒风从门外吹来,南方人无法相信,这个严寒之地的俄式红砖大礼堂,建造当初有多豪华——舞台地板采用东北红松大料,双层蓝油漆玻璃窗,中间灌一半锯末,用以保暖。一千平方的堂奥,高广宽肆,全堂火地——礼堂内整个地面,全部铺敷大红方砖,等于一盘大火炕,底设上百条烟道,堂尾有下沉式的烧火间,四个烧柴口,当年烧的可是碗口粗的白桦,柞木。一旦召开犯人大会,事前烧火,热气经整个礼堂,穿越舞台,通向一个高大烟囱。眼下这类升火开会的破费场面,已经式微,门窗破败,阴冷无比,台上用来停尸,再合宜不过。G走上了舞台,默对一床臃肿的细花棉被,静站了一刻,厚道地说:小英,我来了,你不要怕,你上海爸妈要来看你了,我是来帮你换衣裳的,你放心吧……你放心好了。他放下马灯,慢慢掀开了被子,死者的姿态,是僵直张扬的。他冷静走到她背后,试图把她架起来,他这样做,只是不想面对她,不想直面发现她的身体,预备在她背后换下一身破碎的衣裳。此时,H乘着黑夜,独自朝礼堂挪来,他是顾忌的,心里一直害怕,手中的提灯摇晃不停,门窗破损,寒风在红砖地上打转。他接近舞台,台上台下,两灯如豆,手里一灯,舞台上摆有一盏灯。他抬起脸孔,一眼发现死者在舞台上缓慢升浮、挣扎,小英在动,身形甚至悬横倾折,头发垂落,然后又转正,满眼的黑暗,灯火紧贴了舞台,只昏暗照出她的相貌,棉被经由看不见的气流拉扯拖牵,细微有声,粥粥然,不断蠕动,最后揭开了一半,小英慢慢在舞台中变化,慢慢稳坐起身,躯体微晃,披撒头发、五指伸张,她在舞台上开始摇晃,动弹。即刻间,H的提灯,当啷一响滚掉在地。H嚎叫起来,连滚带爬出窜出大礼堂,往革命委员会狂跑。H大喊:来人啊!小英活转来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这天晚上,据说是G独自为小英装殓的,据说他打开了被子,发现尸体已经发霉长毛。

    小英最后被埋在了农场的青年坟地。当时这片著名的坡地上,已有不少座城市青年的坟墓。

    小英的男友,此后一直沉默。直到30年后,他仍然对死者的死因不发一言。据他妹妹(女儿的姑姑)讲述,等到“知青大返城”,他回返沪上,讨了女人,生了孩子,每年适逢清明与冬至,他和女人会在家里,拖出一个铁盆,给遥远的死者烧纸——因为每年,他要发病数次,每到此时,他突然抱住了自己,浑身战抖,牙关咬紧,寒冷彻骨到极点。每次折腾几个时辰,才稍微安定下来,然后,他就烧纸。

    以某种原因说,30岁的女儿,连母亲照片都没见过的女青年,对于小英的想念,更多含有恐惧。女儿自小由姑姑抚育成人——我与姑姑见过数面,一个善良,迷信的妇人,14岁起抱养了哥嫂留下的这个女婴,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带着她谈恋爱,带着她结了婚,带着她生下自己的女儿,姑姑对她,已视同己出。姑姑表示说,她心里,是最晓得小英的,她知道小英,常来姑姑所在的沪西棚户区游荡徘徊,常来窥视这个宝贝,宝宝,因此,女孩小时候经常发高烧,经常是看了几次医生也难退烧,非常危险。姑姑提起侄女8岁时一次反复高烧中,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对准黑漆漆的房顶高声说:小英!嫂嫂!!你快点家去,去拉边的黑龙江嫩江!不要再来上海啦!嫂嫂!放过你女儿吧,你看你女儿,你的小把戏、心头肉,有多少可怜唦!我不许你再过来了,明年清明节,妹妹我帮你多烧点长锭锡箔,好不好!……嫂嫂嗳!……但是没有用,女孩继续高烧,吃药打针不退。此时,隔壁一个苏北老婆婆插进来说:啊呓喂!快拉一个大瓷碗过来,把筷子竖在碗中央,你就讲嘛,小英哎!你家去!你家去好吧?!你家去好不好?她的家,就是东北拉边的坟地,让她家去!不要来上海,让她家去唦!你望一望,她是不是在?你就把筷子一松……。筷子竖在碗当中。如果不倒,她就是在了,就在这块了。于是,姑姑拿过一个大碗,照此这般,竖起筷子,讲了许多好话,然后慢慢松开手……这副竹筷,真的直立在碗中央,一动不动。小英确实是在了。此刻,小英真的就在这块。我问姑姑,当时的筷子,真的就竖着不倒吗?姑姑说,嗯哪,我拿开手,松开了手,筷子真噶是一动不动,竖着地!笔笔直,竖在拉块!我问小英的女儿,女青年肯定地说,筷子真这样竖着,当时她烧得昏昏沉沉,却看得分外清楚,只见碗中,立着一副毛竹筷子。老婆婆说:看!看欧!你望望看哪!就是你亲妈妈家来了!于是姑姑祷祝再三:嫂嫂!小英,你有冤有仇,我晓得。现在,你先家去好吧?!你还是家去好不好!你家去吧!你家去吧……最后,筷子抖几抖,长久,啪啦一记倒在碗里。苏北婆婆厉声叫道:快!快!!快欧!快把大瓷碗拉到大门外,打碎它!打碎它!!打碎它唦!!姑姑夺碗出门,奋力打碎了那只大碗……过不了多久,女孩一身大汗,烧果然就退了……

    小英的女儿30岁了,还没恋爱结婚,她第二次跟随姑姑,来到了爸妈那代人聚会的地方,是上海普陀区一个饭店,与年轻的电视编导K,见面相谈,K觉得尚可(担心拒绝采访)。一座的阿姨爷叔说:人一到了此地,就不要紧了,你爷娘不养你,我们来养。你放心好了,阿姨爷叔,帮你来介绍男朋友,介绍工作。有这么多的人,还怕没得办法吗。啥?已经有了工作了,蛮好。是去东北请不出假?女儿说,嗯。周围就有人自荐,答应去找她的经理谈一谈,除非经理是石狮子——孝女请假,去东北给亲娘老娘上坟,就是石狮子听见,也要心软的。女儿一声不响。问她为啥不读大学,答,因为爸爸不管。有次想上高复班,找爸爸要钱,她走到房后另一扇门里——她爸爸已与瘫痪的爷爷闹了矛盾,原本狭窄的两间棚户,分门分隔完毕,老死不相往来。爸爸说,钱是一分没有的,因为我穷,家里还有小人,也就是你弟弟要养,没得一分钱。他承认没给过女儿一分钱,这事情归姑姑管,以后也不会给她一分钱。但这一次,得知女儿要去东北上坟,路费由别人付,他一言不发,拿出钱来,买了不少黄纸、香烛等物,让女儿带到北方去烧化。

    女青年突然到来,使现场有了短暂的热闹,其实摆在一般阿姨爷叔面前,更重要是谈论这一代曾经的青年,包括他们后代的话题。与目下各类社交聚会比较,所谓知青聚会,也许更接近狱友的聚首,同样出于法定原因,被集中于一处生存多年,一朝放归,水银泻地,在城市各阶层安身立命。当年这个群落的形成,有如“大扫荡”。文革研究几十年,“一片红”三字是妙句,影响了这代青年的根本,可说是一团极其复杂的乱麻,其抒情的特殊性,只是拜赐一只怪手,悬空而下,抓取大把青年人,投入到车船,运走了事,裹挟了小学毕业生,辍学者,闲散无业青年,及至初中一、二、三年级,高中一、二年级,各界各届,各区各校,各个角落的青年们,研读《小逻辑》的书虫,直到体校的赳赳武夫,白丁,生张熟魏,相互并不认识,更不买账,运达一个大型劳改农场——时因中苏关系紧张,服刑者迁徙它处,留下的硬件,即大院高墙的劳改营,软件,劳改管理机制。按当时流传的闲话,朝鲜战场下来的军人,分123等,表现最好的1等,分配到大连、沈阳1等地区当管理干部,其余到2等地区做干部,3等人员,安排到劳改场做管教。这个巨大的老农场,坐拥数十万公顷的土地,十多个下属分场,有些单位,犯人刚刚押迁,青年们紧接就到了,监舍四面仍然是高墙岗楼,电网尚未拆除,石灰书写的规整大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仍然雪白,每字一人多高。舍内为双层板炕,每间住三四十人,或一百三四十人,上下铺,头脸一律朝外就寝,与观众熟悉的某类西方场景极为接近。干部一早进来,当堂大喝一声,“起了!”手里的“红星牌”镰刀,“当当当当”敲打炕沿,整个板炕的青年们倍感震动。这样的环境,动辄接纳几百号上海男女,与稍早抵达的北方青年们,京、津、哈尔滨、齐齐哈尔、富拉尔基大批青年,混为一路。面对这铁桶一般的地界,抵达的当夜,就有青年逃离,徒步夜行雪原40公里,睫毛挂满寒霜,好容易跋涉到火车站,当局指派的快马快枪,半专业追捕人员,已在月台恭候多时——这种突发事件,在农场以往的历史记录里,屡见不鲜,操作上相当有经验。

    一批一批的青年汇合农场,也就是论资排辈,先来后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班同校小集体,本区本市小弟兄,老邻居,小姊妹,乃至孪生子,指腹为婚的世交,身世,个性,癖好,习惯,其间的认同与鄙视,交手与试探,以及日后与各省青年,本地领导,家属间的交际渊源深浅,各显神通。

    吃辛吃苦的基层骨干,只管拉车,不管看路的革命“老黄牛”,“小毛驴”,抵达之日立刻宣布,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的幡然醒悟者,隶属农场的先进青年。麦韭不分,成分不好,肩不能担,好吃懒做,磨洋工,泡病号,拉帮结伙,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乱搞男女关系,未婚先孕等等人,大多属于落后的青年。

    千人千面的青年,各施所长,加之以后进入了恋爱期,积极上进期,提干上学敏感期,引发新一轮爱恨情仇,家长里短,欠多还少,尔虞我诈,分崩离析,多少欢乐多少愁,其中的摩擦格斗,排斥与对立,无一刻无矛盾,不一而足,罄竹难书。经年累月朝夕相处,如何来面对一个既定僵直的评价?在所谓下乡岁月的理解上,从没有真正的统一。所谓理想与追求,对不少青年来说,确实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也是因此,紧接几次商讨北上细节的聚会,电视人K与小英的女儿多次赴会,关于小英话题,已逐渐沉寂下来,已不再是讨论的焦点。小英的女儿逐渐淹没在阿姨爷叔各自的热烈寒暄,回顾三姑六婆,东长西短的数落之中。出发前最后一次大集中,小英的女儿来到更大的一家饭店,那时,已没有多少人注意她了,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虽有人对来宾们介绍:喏,介绍一下,这是小英的女儿。哪个小英。噢,对了对了,掼落井里那个吗,想起来了,她还有女儿?是吧?前来的人们,包括20年没见面的来宾,相逢之时,一脸的执着与兴奋,满面的麻木与迟疑,对于年龄不对,身份模糊的女青年,大多并不觉得惊讶与感慨,内心已然千疮百孔,今次一心要相见的,是活着的某个老男或老女,只有借仗这个群落,才可以映照,证实自身的过去。

    小英的女儿坐在一边,也许是失落,也许已经麻木。她的目的,但愿不是为了前来理解这些关系。多少年的经历,再次左右了这群人的心向,影响他们一直到现在,影响一生,满堂是几十年前反复回忆咀嚼的往事……只在类此的场合,人们会逐渐表露各自位置与价值观,连带习惯思维,各自曾经的立场,心向与心情,再次形成心理摩擦与碰撞,咄咄逼人,迥异多样。仍有人即席发表当年的豪言壮语,甚至措词工巧,毫不枯窘,只使清醒者产生时空倒错的恍惚。当年的风云人物们,当年的小干部,学习劳动积极分子,在此刻维持当年的形象,当然也是一种权利,见怪不怪——所幸这是梦,一场短暂的梦聚,它已不是现实,是即兴临时的,是曾经看惯了的。烟气呛人,小英的女儿坐在某个角落,在凝滞的一刻,我想不出她在这里的任何意义与理由。

    以后,火车就出发了。在集体回老农场的人员中,增加了年轻的电视记录片编导K、摄像U,包括录音师……还有小英的女儿,她独自站在月台上,勾着头,带了长锭,香烛。我记起第一次见她时,我说的话,姑娘,你长得多像你妈妈。

    火车日夜飞驰,小英女儿坐在卧铺车窗前。她的神情,与同行者的兴奋嘈杂,格格不入。她应该比母亲当年反复经过这条铁道的年龄,要大得多。30年前,小英不可能坐卧铺,但对于火车,她应该更亲切,更为满足。对于旅行的环境,是极自然的应对,有更多的幸福感,这是艰难年代造就的一种笃定与从容,谙熟旧时代的硬座车厢,来回几千公里,小英究竟坐了多少次,无法考据。冬季的哈尔滨,或齐齐哈尔的车站前,路面冰冻如镜,常见当地女子身背婴儿,在亮闪闪的马路上骑车穿行,而不少上海女青年走个三两步,就要滑倒,相当狼狈,也其乐融融。当时上海出品的黑布面的松紧鞋,或灯芯绒的系带棉鞋,蚌壳棉鞋,都是塑料底,极容易打滑。她们对于绿皮火车,却有天生的亲切感,看到车厢,看到车头的蒸汽,等于看到上海,看到初恋情人。她们对出行的敏感几乎是天生的,也许遗传于母亲或者外婆一辈坦然面对的禀赋,而青出于蓝。也是因为,这片不断革命的土地,确实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妇女的自信有明显的提升。在这个异常流动的环境里,如果她形单影只,上车后会倍加关注,有否可靠的男伴,以便下车帮忙携拿行李,或者其他。对于车次,买票,甚至逃票,农场沿线,上海沿线车站的通勤口,出售站台票的方位,了熟于胸。即如现今女子走进眼花缭乱的化妆品柜台,从不会搞错方向。那时的火车,比现在慢得多,旅客类别也单纯得多,春运阶段同样拥挤,但细节不会一样,上车时分的不堪,或更接近十月革命时期的情形,蛮横的乘客,可在人头与他人肩膀上踩踏爬行。有个女青年上车时不小心,一头钻进了前面男子的大衣下摆里,前挤后拥,大汗淋漓,她差一点闷死。月台上,车窗全部打开,以便传递行李,那时携带的内容比较扎实,也更沉重——北上的名目是卷面,大米,包括肥皂,草纸。南归则是白瓜子,黄豆,木耳,圆木砧板。见过一个青年,一口大箱子装满了黄豆,上车后,箱板完全散架了,满地豆子,滑倒了不少人。行李架因为这类沉重的物品经常坍塌,以至无法摆放,往往引起新一轮的肉搏,打得头破血流。当时并无春运一说,几乎是城市青年的天下,大群南下或者北上的上海青年,杭州青年,宁波青年,尤其女音的尖高,车厢几乎为女子的世界,她们的语速都非常快,如果上海话象日语,杭州话就象韩语,而宁波话是日韩混搭,那是个杜绝莺声燕语的时代,必须大声说出,否则听不见,也是这代女性即使到了如今,说话依然响亮的渊源。我前年参加活动,集体到得机场,同行中一女子立刻响亮地说,快快快!东西要摆在一起,我来看管!隔天坐上去铜锣湾的地铁,她在安静的另一节车厢对我大喊:快过来呀!你快来!快过来呀!这里有位子!快来坐!我知道,她过去一定是知青。

    这次旅行,小英的女儿是另一意义的孤单与寂寥。她折叠手中的长锭锡箔,有时看看窗外,待等她跳下火车,站在陌生的哈尔滨月台上,相貌更是茫然。大群北方的阿姨爷叔冲过来,与上海的阿姨爷叔汇合,握手拥抱,只她伫立一边,手里拿了装有鲜花、黄纸、蜡烛的包包。这伙激动激情的人们,虽已合二于一,其实一直处于预期的不断分化中——面对重新开展的大集群活动,哈市到嫩江约有500公里,还没有到得农场,近百号的阿姨爷叔,客观上至少分化为了两派,她一定是听了一路的牢骚与气话吧,但愿她似懂非懂,面对这次汇集,多有理解。大家聚首,也就凸现早有的各自交往圈,分开那么多年,于今重逢,亲切与温暖只在表层,一旦朝暮相处,人与人的过往记忆与隔阂,也就复苏还魂了。原本各自立场,喜好范围,开始蠕动归位,尤其是身份演变这块坚硬的事实,人群已被戏分为“火车帮”与“飞机帮”,后者归纳为事业有成者,与前者明显有别……琐屑繁杂的个人意见与现实矛盾,慢慢盖过了单薄的书面语,所谓青春集体,所谓甜蜜艰苦的回忆与一切,在现实中真是脆弱苍白,毫无激情,也那么合理。飞机帮短时间跨越了六省,时空长短上,立刻成为抱怨与议论的中心,也因为这一快一慢,本次接待的时间、活动内容、宴会座次等等安排,现出不少的尴尬,不少高下之分,使得“火车帮”自认陈旧,产生略逊一筹等等关于思维、言论、行为障碍的诸多特点,不一而足。

    到达农场的几天,一直下着小雨。记忆里的那口水井,在还是不在了。井台附近,红砖红瓦的女青年宿舍在吗,天蓝油漆的大门与窗子,烟囱,在还是不在。它附近就是井台,想到这个区域,几乎看见穿了碎花棉袄,的确良衬衫的众女子,即使粗布荆裙,难掩端丽之色,她们在此娉婷走动,在房前织毛衣,做针线,晾晒衣裳,在井边汲水。当年曾出过一件大事,有人把一床爬满虱子的被褥,晾在女宿舍附近,在没有被套的那个年代,江南上海一带的棉被,一眼可以认出,被面用各色绸缎,毛革质料,被里一般为条纹布,两者用大针脚缝绗,或者叫“锭”,上海话“锭被头”,被口容易脏,习惯是“绗”一块毛巾,或一长条龙头细布的“被横头”。垫褥较简单,也即床单、棉胎两样。北方的被面与被里,习惯是用细针脚密密缝合。被里通常是本白布,被面一般为大红、水红,或传统大红牡丹凤凰等吉庆图案,垫褥的做工也考究,配有盖被同样图色的褥子面,本白布的褥单,包裹缝就,居中露出褥子面,细针脚密密缝合,因此褥子不会乱,只是拆洗较麻烦。挂出来的被褥,为北方式样,附近就是井台,取水者人来人往,用意明白,在这公共场所示众,明显是女宿舍的集体行为,忍无可忍的一种惩戒。引得不少男青年好奇,想不出这是哪位北方女青年的物品,繁殖了这么多的小虫。女青年集体无语,被子张挂了一天,傍晚不知还被谁浇了水,冰冻了起来。东北水土,容易有虱,一般滋生于腋下,腰眼,内裆的棉织物缝隙里,人身这几处最是暖热,有了虱,立刻就生产虱籽,一排排的白色细点小卵,每一粒针眼大小,粘连在棉织物相接的拷边线内外,很难清除,即使冰冻也不起作用,必须投入沸水里煮透。因此男宿舍上床阶段,上海人比较软弱,不敢犟嘴。古语所谓“扪虱而谈”,一句不对,北方朋友便可试掼几个虱子过来,棉被连铺,袒露于前,即便是动作上的恐骇,某些上海小男人也要惊慌半天。

    幻觉消退,终于看到了井,一个完全认不出来的井口,上面搭有陌生的雨棚,附近曾经的女宿舍,现已是外来农户黯淡的家,砖已经不红,门窗已经不蓝,一切是东北酸菜的色泽,一切暗淡,灰褐蒙蒙的调子。农场早已被承包,这一长排原本宽敞的房舍,分割成一个个阴暗狭小的院落,印象中地势高敞开阔的井台,井边活动的女子,徘徊周遭的白鸭,白鹅们,一切都消失了。这个曾经是青年男子视觉焦点的所在,完全塌陷下去,变成局促,狭窄,湿淋淋的一个普通农家院,被大群男女的背影充塞,遮蔽了小英的女儿。同步录音里,都是响亮的,七嘴八舌的上海话,周遭更为嘈杂,拥挤。一切都与想象,与预感不一样。来到这里,谁都有话语权,谁都话当年,都可以回忆,不可能默然凭吊,这是语言鼎沸之所。每个人曾经离别了它,现在返回这个中心地段,居住空间三要素,地段,地段,还是地段。这个所在,对各位的过去,有多么重要。而对K来说,纪录片的真切环境,就是如此,这里并不是著名纪录片《永远》的拉雪兹公墓。没有海蒂·霍因曼,在此不可能拍出如此安静,文艺,叫人看后“坐飞机摔死也值得的”的片子。严格地说,这里不可能是一个废弃的井沿,不可能荒凉,不可能安排小英女儿独对此景。不可能静然,默然,怅然。井,毕竟不是墓,只是通向坟墓的一个喉咙,一个进口。

    阴雨连绵。人们最后到得农场的青年坟地。两位年轻人,摄影U(留英硕士),编导K(英美文学博士),跟随众人上得山坡,满目葱绿的乱葬岗,木质墓碑早就朽烂干净。民谚“桦木不剥皮,三年烂成泥”,何况三十年。镜头乱晃,萱草(金针,黄花菜),野芍药,杨,榛,柞的枝叶,在各色雨伞间沙沙做响,旁白同样是湿冷的——哪里?这是南吧?再看一看,西面吗,过去再看看,是此地,此地对不对,啊,不是?

    常规的思考主题,是知青与农民的关系,在这里,却是知青与劳改犯的关系。这块没有墓碑的青年坟地,令知情人联想十多里开外,另一处著名的乱葬岗,那里埋葬了50—60年代农场的犯人们。我记得墓地边有一口砖窑,一口水井,那是日本开拓团的遗物。70年代初期,我与泥瓦匠师傅,前劳改犯林德,经过那片累累荒冢。林德朝坟包吐一口痰说,当年我差点就死了,埋进这个地界。林德这话让我想到,当时有个北京老犯人(刑满释放,当地叫“二劳改”),站于长凳上,与一匹母牛搞活动,被女青年窥见告发,大群男青年闻讯赶来,上去就打——最后拖到建房工地上,用砌墙的瓦刀,桃铲,连番抽耳光,牙齿全部打掉。不久就死了。他没有墓碑,埋在这满目荒芜的所在。我对林德说,牛圈和羊舍,还是少去为妙。林德笑了笑。太阳在远处落下来,有苍蝇飞过,脚下的墓与墓,毫无章法,年头久远的一片,已是地势的微小起伏,有不少狐狸洞,如果是冬天,据说在凝结暗霜的洞口附近,下一个铁夹,便有所得。但是林德说,他解到东北许多年,只见过一只死狐,有辆黑河长途卡车停下来,司机遇到朋友,从后厢里拖出一只火红的大狐,神情不无炫耀,称是半路打死的,当时长途司机驾驶座后面,都有双筒枪。我说,我也见过一次。上海普陀区一个浪荡青年,买了一杆霰弹枪,闲来常到这片坟地巡视,以后果真是打到一匹白狐,也就是银狐,但只有猫身那么细小,初夏是换兽毛后期,浑身斑驳凌乱,一毛不值。

    记忆中林德的自述,总那么跌宕起伏,他说,倘若北京人,上海人,西北人,1961年,他肯定埋葬于此了。当时我不说话。林德说,想想看,管教在麦地500米开外,摆一张桌子,摆一堆午饭的口粮,大家一起,从地头开始割,谁割到桌子,谁就可以开吃,可以随便吃,随便拿,这什么局面,人人拼命,只要某天吃不着饭,接下来就等死吧。每天有死人运到这里来埋。当时我不说话。林德说,是老天怜惜广东林少爷,以前我只钟意(喜欢)艇仔粥,老火靓汤,摇摇扇子,穗港两地走,听红线女,听马师曾,喜欢含辛带悲的剧情,悲旦林巧妆,听过吧。我摇摇头。林德说,过去叫闺秀旦,歌喉有价,断肠花,红遍了南洋。我说,老林,你讲的什么。林德说,我是说我这样的人,怎比得过一帮犯人,坏人,右派分子,强盗、土匪、还乡团,就是嗦我槪油(占我便宜),我一个也斗不过,是玉皇大帝照应我啦,麦地里不少老鼠窝,我每天就找小老鼠,广东人嘛,这是大补,血红透明,粉嫩的老鼠仔,麦草里的一窝,就四五件,虾饺颜色,好营养。老林我吞了一件,四腿乱蹬,吱的一声。吞一件,四腿乱蹬,吱的一声。强身补体。北京人,上海人,敢不敢呀,喉咙里活活滑下去,一咽是一件,备一小瓶酱油,每件老鼠蘸了酱油,一口吞落。当时我笑笑说,吞咽,不经过舌头,为什么要调味,说谎吧。林德说,丰子恺写西湖老人钓虾,自备了调料,湖边钓上一个虾,蘸一蘸料,立刻吃掉,旁边摆一支黄酒,饮一口,正常。我说,人家是无案在身。林德不语。我说,老鼠也不洗一下,很不卫生,如果打嗝的话,是什么味道。林德说,饱肚人才打嗝,老鼠哪吃得饱。要讲卫生,煮大粪最不卫生,熏死过人的。林德所讲,是当时农场年年丰收,但粮食都被卡车拉走了,管教下令,改用人粪大便喂猪,犯人收罗了不少大小便,倒入大锅里,放一些野菜煮开,然后提到猪圈里去喂。想想看,屎尿烧滚了,什么气味,猪圈里那烧火的老头,先就给熏死了,就埋在东面哪。

    眼前的青年墓地,当年是场方特意为城市青年开辟的最后息壤,埋有几十具青年尸体吧——记得进口处有标语牌:祖国万岁!青年万岁!小英埋葬于此。七分场一位上海男青年,暗恋一哈尔滨女子(?),他的情书被此女交公,领导当众宣读,他就失踪了。2个月后,一位老妇到雨后的林中采菇,感觉头顶有碍,有水滴,发现是男青年垂下的一对湿漉的农工胶鞋,他已经悬颈往生了,埋葬在此。另有两位天津青年,去地里偷瓜,被巨雷击毙,埋葬于此。一对恋爱男女,在麦草垛中谈爱,结果,被收集大草堆的两部拉网履带拖拉机拖死,是否埋葬于此,还是等家人到来,摊开两张大铁皮,放上一堆木材烧化,带回了上海?记得此地另埋有几位得患出血热,克山病过世者。一位骨癌过世者。本场一位17岁上海少年胡某,刚来几个月,即被土锅炉炸死,埋葬在此。那个寒冷的冬夜,脱谷机修好了,围炉取暖的一群活泼女青年刚去上工,胡某坐下来,准备独享温暖,只60秒的悠闲,轰隆一响,锅炉象马一样跳上半空,待烟火平息,胡某完好地躺在草丛里,但是脑浆的细流,已从双耳溢出,锅炉的铁脚,马蹄一样踢到了他的脑门……胡某爸爸从上海赶来,领取97元人民币的死亡补贴,爸爸检查土锅炉的蒸汽压力表,发现这个仪表是坏的,爆炸无法避免。大家在胡某的棺材里塞入扑克牌、白煮蛋、镜子、木梳、红皮语录本。别了,大家合上棺材盖子,抬上这座坡来。

    现在呢,坟场已等同坡地,他在哪里?她在哪里?他们归于泥土,融入泥土,坟头平淡模糊,四周安静寡淡,年复一年野花在盛开,草虫轻吟,寒风凄号。这个死亡所在,集中了故事,埋葬了呼吸。他们是普通人,这里并不是拉雪兹神父公墓,青年万岁!这个昼夜静谧,被人遗忘的世界,想起月黑风高的某几个场景,在它北坡之下,当时人声鼎沸,数十个烟头的红光闪亮。不,这不是看过海蒂·霍因曼表现拉雪兹公墓《永远》的观众,以为是青年自发的祭奠聚会,这不可能,国人难以表露这一层忧郁情怀。聚会缘起,一般只为芝麻绿豆的口角,演变为打赌,演变为练胆。双方趁夜赶到这里,比一比彼此胆量,能否独自走进这个坟地,敢,还是不敢,仅此而已。众人来到这个山岗下围观,参加1970年代这个著名派对,以火光——灯光为主的派对。30年后,我同样参加了依赖火光的主题派对,在上海某老洋房大门口,一直到内庭巴洛克门廊,西洋水池,法式精致花园的复杂小径,弯弯曲曲,蜿蜒到达大厅前的罗马立柱,甬道的两侧,摆放某跨国品牌标志的大大小小购物纸袋,每个纸袋里,摆一个蜡烛,大小纸袋在夜色里微微发亮,是一系列长方纸灯形成的花园,断断续续,错落高低的纸灯们,引领来宾进得花园,最后,步入两排黑衣侍者,两排衣帽架的大厅侧门,从外到内,衣香鬓影,步步生莲。四周只有地上纸袋的光,朴素、奢华,无穷无尽的纸袋,无穷无尽的微光,无穷无尽的公司标志,诚是当夜的主题。而早前这类聚会口味,要重得多,一群无所事事的青年,隐没于青年万岁!标志附近的黑暗里,不远就是这个永无闲人进入的草莽坟冢,全场只备一盏提灯,有人仔细擦亮马灯的玻璃罩,让进入者一手提妥,众青年退后,集中于山坡之下,引颈聚睛,看定黑夜中这么一点光亮,看它一寸一寸进入坟地,在里巡游。黑暗中,灯光有如磷火,似人似鬼,黯淡也多么耀目,因为周围太黑,灯光越看越亮,似乎静放出万道金线,更是明晃,它表现了胆怯,也意味着勇气,看它是否跌跌撞撞,摇头晃脑,表现坟头的疙疙瘩瘩,高高低低的曲线,是否四面光顾,无一遗漏,像模像样,四处停留,甚至一往直前,坚定刚毅,神出鬼没。灯火在坟前坟后,蜿蜒曲折,到底照到了什么呢,一寸一寸丈量寂寞与死亡——山脚下,聚集众多如学习开会,听取重要新闻广播的青年们,在夜风中,他们遥望坟墓这一星火光,周围是同样的黑夜,他们围拢在一起,愉快议论,欢笑,吸一角三分一盒的“握手牌”香烟,眼前只一片黑色,看不见巡游青年的身影,只有灯的行为,它是否忽将熄灭,是否突然停止,突然矮下去,有否晃荡,哆嗦。有人希望它镇定自若,有人巴望它最终滚落到山脚下,这要看人们为这场勇敢赌博下注几何。结局,是这位青年赢了。青年万岁!他应该是唱着歌,快步行走于夜中的这片青年坟地,直接爬上了墓地的最高处,灯火缩小了,定然静幽放光,像是接触到夜空的彩云,这个寂寞的小坡,被一星温暖的黄光,照出了依稀的轮廓,在某年这个深夜,这小坡柔和的夏风中,恍如隐现一座大坟的剪影,顶端放出微弱的,萤火虫那样的珍贵光华,点亮这一批早灭的年轻亡魂。这是记忆里,唯一深刻的印象。应该记取,还是遗忘。如今,是它下一个败落的世纪了,眼前的山坡与坟,仿佛一直浸淫于冷雨中,包裹表面的鲜嫩绿意,柔和万分。如今,地下的各位有知,安息在此所有同伴里,最重要意义是,这些地下的成员们,将接纳唯一的一位嫡传后代的参拜,一株独苗,一个三十岁的,拿着长锭香烛的上海女子,若没她的到来,没她沉睡不醒的地下母亲,谁还记得来此祭扫?算一下,生者比他们枉活30余载,有何委屈可言。

    荒草绊腿,树枝颤斜,生者移动湿漉漉的背影,小英的女儿,手拿两把切花,估计是上海花市买来,广西空运,白纸包裹的黄色康乃馨,沉着脸色,东南西北紧跟,兜了一大圈。听阿姨爷叔的低语:在此地好吧?可以吧,那边好一点,啊?灌木一年比一年绵密了,土丘逐年变矮,成为一个系列微隆的地貌,每个高度都消失了特征,回归自然生态。可以选此,选彼,大家兜遍墓园,最后选址定当。康乃馨拆成一棵一棵,围坟摆了一圈,然后一个阿姨说:小英,今朝你女儿看你来了!阿姨边说边落跪,这刻镜头摇晃,摄影U的眼泪流了出来,把持不住机器。小英的女儿没有哭,只顾低了头,仔细烧纸,锡箔蜡烛,棒香,烧个不停。冥币印有“天地银行有限公司”、“天堂地府通行”、“冥国通用”,有一款与壹佰元人民币几乎接近,有毛泽东像,台头为“中国冥民银行”。火焰爬上这堆粉色冥钱。静然良久,小英的女儿一字一顿说:……姆妈,我蛮想你的,想你的……不过,我们在上海很好,你放心好了,放心好吧。放心好了。我以后还会来的,来看你。我们现在蛮好的,蛮好的,你不要牵记我们了好吧……不要牵记了,不要牵记大家,可以吧……她抑止情绪,认真交代这些内容,深含她爸爸的请求与其他。等她全部讲完,眼泪才滚落下来,嘤嘤然,悲切,但还是努力克制,自言自语……姆妈,老娘,你生我出来做啥!姆妈,我一直不开心……我没有开心过,我不开心,真的。最后她呻吟起来,声音低下去,低下去,逐渐嚎啕大恸了……

    诗曰:……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我不想再看,再听。三十年,四千里路相隔,众目睽睽,包括镜头的审视,生与死之对话,还能如何。“中国冥民银行”已成灰烬。一本书里看到,有个日本女人铃子,总将亡夫的钱包供在灵前,每有需要,她就闭目合掌说,拜托了,我要用了。这是日本式的想念。中国式习惯如何,摆一只碗,摆一双筷子吗,平素在家中,在梦里,女儿对母亲三十年来,悄悄说过什么了。我只是觉得,小英并没有老过,她不是老娘……我移开这个思绪,眼下这小英之墓,还是胡某等等人的……只能不重要了,不能细想了,不再探究,无论土中那是谁了,他(她)们当年,都比眼前这个女儿更年轻。草必枯干,花必萎死。这个祭奠,属于两代的青年,当代的青年,哀悼上一代更为年轻的青年亡灵。这里几十年,寒暑无声,哀号穿过绿色草木,渗入到地下,他们早已在此静止不变。阿门,年轻的同伙,青年万岁!我只愿你们,男的忘了耕,女的忘了织,安稳静好,别再想念这个世界。

    摄制人员U与K,三十出头年纪,东北这一趟出差,百十位老阿姨,老爷叔的名字,如数家珍。K满脑子是小英故事,她回到上海,接连几个星期天,带了自家小孩,到沪西棚户做客。小英女儿的姑姑,在楼底开一个小饭店,兼卖盒饭,姑丈厚道本份,埋头炒菜一天,收入平平。K说,她第二次去姑姑家,见一个民工躺在小饭店门口,他吃掉了盒饭,但付不出钱,赖在地上不动。姑姑于心不忍,想让他走,但是浑身油汗的姑丈不答应,最后姑丈报了警,并且与姑姑大吵。警察来到现场,就笑了,警察说,盒饭是4块钱,民工付不出来,也只能批评,总不会为4块钱拘他。姑丈不做声,姑姑笑笑,K也笑了。这场面,是纪录片的内容,包括前文提到的礼堂,碗与筷子,青年坟地系列死者的介绍,甚至打赌的内容,包括提供女孩北上旅费的一位老爷叔,写字间设于浦东花园石桥路,花旗银行28楼,喜欢意大利菜,面对小陆家嘴和外滩,专做中美英三面生意,但他当年的同伙,小英女儿的爸爸,早下了岗,在U的镜头里,始终没有露面,那扇通向瘫痪祖父房间的窄门,四周挂满破烂,封闭20年。这一系列素材的对比与现实,是纪录片焦点,出于种种原因,K解释说,不能采用。包括此次北上,小英女儿去祭拜,另一位上海阿姨,因为头胎产子的一副衣胞,埋在老农场某一棵树下,这次想去找,曾经的年月呀,国人热衷红茶菌,认定马、羊、猪及人的胎盘(药典“紫河车”)为补物,那时的上海青年们,一定从北方带回了不少这类宝货,事先请马厩,猪圈的熟人,收集晒干,半张枯荷叶大小,如风干的海蜇皮或者霉千张,黄中带紫,中有道道血筋,可用来炖鸡,炖排骨,或焙成干粉口服,人胞更为弱小与珍贵,无缘得见,人的产量一直比动物少。临产时,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担心衣胞的去处,担心自身这块血肉,被农场的接生婆偷走吃掉,逻辑是成立的,等于自身一部分,被人放进沙锅里炖鸡,是极不愉快的场面,动物母性初萌的一刻,视它为产后唯一褒奖与力量,会把它吞吃干净,作为女人,血脉舔犊的敏感,这是孩子的附件,它有生命,有灵魂。她嘱咐丈夫,在第一时间,悄悄的,把它埋在附近的小树下,万勿让旁人觉察。几十年来,她总是放心不下,念兹想兹。小英女儿找水井,找墓的时刻,阿姨在找树。房子已破败不堪,树呢,哪一棵呢,胞衣完全是软组织,当时裹了《黑河日报》埋的,这种寻找,明显是毫无指望的事。寻找的过程,她们是无论如何,找不到确切的墓址,以及那棵树了。坟与树木,瞬息之间变得那么冷酷与陌生。我说,K,跟随这衣胞出世的男婴,已在上海结婚生子了。坟墓与胎盘,她们遗留的,都是这等要命的东西,想得到,但是找不到,这种无望,真让人嗟叹,往事隐入到女人们的愁纹里。从泥土到树根,切入三十出头那位上海男青年的家,延续,重复,停顿,把下一代加入进来,多么合适。K自己也已经入镜,两代人,几代融入这故事里,上海与东北融合一处,上海闪亮的鼻尖,耳朵背后的污垢,广阔的北方原野,与沪西密集的棚户屋顶,那都是好表情,好颜色。

    关于结构,内容,主题,形式,这个阶段有太多问题讨论,新一代纪录片编导,满脑子国际标准,常也遗忘环境的局限。我想起一个世界级的记录片,主题为三位美军家属回到越南,寻找亲人坟墓——片中大段大段人物独白,配合越南火车的空镜头,使用惯常的越战黑白历史资料补充。最后,她们只找到了一座空山,没有任何的具体细节。令人瞩目的,是死者家属们的脸孔,殖民地色彩风貌,越南火车上,旅客自己炒菜的一系列民生画面,湄公河不断掠过的水面、船头,梦幻的京族音乐……是本片保存的诗意。当年越南铁杆抗美的一位女游击队员,对三名美军寡妇表示,她曾打死了多少美军;三位寡妇中,一位是越南女人,原西贡妓女,后邂逅了一名美军嫖客,产生感情,从良生子,最后丈夫战死,她携子赴美生活,然后回来寻找……整片冗长沉闷,依靠字幕维持过程,虽是第一世界的角度,但表现的死与坟,那是人类共同的主题。

    具体着手做事,总是犯难。插一段闲话,当时,K介绍我结识了一记录片制作者S,他的新片《乡愁》,正在人民公园一机构内放映,内容是以老居民身份,表现即将拆迁的上海弄堂“大中里”,特点是自述自摄,通过作者的眼睛,接触各类人物,接触弄堂的故事。S就此常找我聊天,如何以纪录片方式表现生存之难,这是S的兴趣点,之后他提出,想用我的一篇旧文,做一个1970年代的弄堂故事,我当然应允,只要求完成后,注明“根据某人某作改编”字样即可。我对以后的改编本,还提了不少修改意见,但对他提出的融资要求,婉拒了。所谓青年万岁,青年的努力,理当支持。以后便再无消息了。数年后,据闻这部小电影在中东地区得奖,我给S电话,望他寄一个碟来。S道歉说,怎么是寄来呢,是一定要亲自登门,送给老师的。但至今数年过去了,杳无音信。网上搜索到此片的彩色片首,字如细蚁,不知是否加了我要求的说明。

    从事这类工作,处处是难。官办的编导,制片内容有监督,有固定模式。个体拍摄者,虽有时间长期跟踪题材,也夹缝求生,时常捉襟见肘,所得甚微。K虽然坚定,也头绪纷乱,莫衷一是。她曾5次赴美,做美军顾问团在华历史的回顾抢救,十多次找到行将就木的老军人采访问话,做到头来,不获通过。与一位个体拍摄者合作,住河南农村2个月,制作“自选村长”题材,最后无疾而终,合作者却私自卖片给了境外播出,引来麻烦。每一个策划的开端,K都是满腔热情,她着手做过《最后的深山求雨师傅》,一个口述题材,带子拍了不少,师傅如何恭写“求雨文告”,如何排场仪式,告诫山中野兽,不祸害庄稼,此时深山已通公路,逐渐接驳到外面的空气,求雨师傅包括他的仪式,俱已经老了,在山民中失去地位,变为一个寂寞的不合时宜者。她第三次去看望老师傅,买了年货,春节就要到了,是私人意义的问候,结果却是由村长请饭,不让老师傅上桌。整个素材带子,老师傅坐而论道,比越战寡妇的言论更为沉闷,由于种种限定的模式,最后只能撂下来,虽然K明白,内容上可以吸引某一层面的观众。接下来,就是接手小英的故事,她同样融入了情景,但不甚懂得依据条件,轻灵巧妙的腾挪之法,时常陷入压力与长考中。

    在K接手这部纪录片的2006年,《永远》的导演海蒂·霍因曼,已详细纪录了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那些平凡的拜祭者,此片以一位习琴的日本女生来肖邦墓前献花开始,霍因曼提倡爱,自谓爱的劳工(Labor of Love),专事观察前来公墓徘徊祭奠的普通人们。她的眼前,宁静而深远,处处是长满绿苔的文字与雕像,这里埋葬了不凡的人物,普罗斯特、肖邦、王尔德……包括歌手琵雅芙,莫里森……寂寞,神秘,美好……镜头以抓拍的画面、人物及随意口述为主,搜集平凡人等的私事密语,表达普通生者对于不平凡死者的膜拜崇尚之情,她坚信这类叙事,可使当事人与观众,获得心灵的柔化与抚慰。纪录一个人献上一朵花,放一封信,默默说几句心思。巴黎出租车司机来看伊朗诗人某某的墓,他与死者是同样国籍,同样漂泊来到巴黎,他想对死者唱一支歌,因为他需要生存勇气。片中常出现一位神秘的清扫墓地的老妇……最后,一个惆怅美丽的镜头,以日本女孩首次演出的画面作结。此片确实动人。有论者称,去看此片,“即使坐飞机掉下来也值”,“朝闻道,夕死可矣”。因为,这是巴黎,典雅的墓园与绿色枝叶,常与我眼下所见的卑微墓地相撞,其情其景,纠缠缭绕,难以挥去。我对K说,有这类记忆的人,为什么心潮难平,为什么总会发觉一种恨呢。不说也罢。

    有个大雪之夜,林德踏雪找到了我,说有个广东老友,在农场总医院苟延残喘,估计活不到天亮了。林德说,人已经差不多了,咽气之前,就想吃一口甘蔗水,他明明知道,黑龙江没有甘蔗,没有香蕉,没有荔枝。笔者说,已发配东北十多年,还是做梦。林德说,是呀是呀。我给他捎一点白糖。林德看看我,不再言语。眼前的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夜风里,雪地发出蓝光。我接过林德送上的一小纸包白糖,上海叫绵白糖,掖在棉衣与老羊皮袄之间,扎紧袄外的麻绳。林德牵过浑身白霜的马匹。风雪迷目,我上了马。林德说,这老谗虫,阎王爷是收了他呢,还是不收呢。林德的话立刻被风雪卷走,马匹顺着雪中的蜿蜒小道,以一排电线杆为标志,快跑起来,前蹄溅起的雪块,不断甩到我的两肩与膝盖上,马的呼吸,大团飞舞的白绸。九里路,满眼是白风,睫毛凝结寒霜,两腿冻僵。等白糖送达,人已归西。我走出医院,舒了一口气,我发现栓在门口的马,已经脱先跑回了,只剩寒风彻骨的遗恨。几天后,林德与几个犯人,带了洋镐,把老广东埋进那片荒坟。这个地界,他埋过另一个老头,原山东地下党W,最后叛变革命,50年代押解到此。我见过W,是硝皮师傅,工棚里挂满牛羊皮板,当地一般只做粗硝,皮板残存的蛋白质腐败,发出逼人的恶臭。当地人的皮衣、皮帽子、皮裤穿脏了,W负责整新。我与林德走进棚子,W正使用白酒与小米面,揉搓一顶狐狸皮帽子,皮货清污的程序就是如此。我对W说,当时是怎么叛变的,讲讲看。W说,很简单,他们脱光我裤子,绑起来,从炉子里夹一块烧红的方铁,直接放在我屁股上,铁块立马就沉下去了,滋滋直冒油烟,我只能是招了。林德说,脱了裤子,给我徒弟见识见识。W褪下裤子来——据说很多人见了他,都这样开场白:W,脱裤子,我看一看。W撅起后身,左屁股上,是大块凹陷的,四四方方的烙印,醒目如猴腚。林德说,只知道小牛小马,屁股蛋烙火印子。我说,山东离海那么近,你干嘛不捕鱼摸虾呢。W笑了笑,一年后,他就死了。林德说是无疾而终。另一说法是,皮铺隔壁是猪圈,有夜失火了,雪地上的火灾,特别无望,人们站在黑夜里,白雪映衬下的大火,尤其鲜红,特别狂妄。大盆大盆的雪被传送到火前,只化为一缕蒸汽。天明时分,火灭了,废墟里横七竖八的焦黑猪骸,另一处,是焦黑的W。有人拉扯一条猪腿,立刻散发出外焦里嫩,酥软芬芳的烤肉香气,然后是猪肠被扯断,覆盖了熏人的恶臭。人与猪,都拉到此地来埋,也许林德并不知道。他只是说,W一直想回山东老家,但回不去了。也许,林德是在埋葬想甘蔗水的老广东,思乡之情倍增。两年后,蒙恩获得回粤探亲的宝贵机会,喜不自胜。当时有5位上海青年托他代买行俏的“荷兰式”皮鞋,之后,他们接到了广州来信:“鞋已经买妥,不日即可带回。”之后,直到如今,再无关于林德一丝一毫音讯。林德一定是偷渡去了香港,家人全在港澳,一种必然的趋势。林德说过,如果退潮时下水,容易游过去,保险的办法,是口含一支人参。林德没有说,当年蛇口一带的海边,偷渡者暴尸荒滩。十多年后看见一篇描述蛇口巨变的报道,才明白这类悲惨的景象。这些死人们,有无坟墓?无人可答。只是以后,每次去到香港,我在森林般的广告牌里,看见他的相貌。我说,喂,林德,你最近好吗,你在香港吗,你是在吃早茶,还是在听台上的梆黄,滚花,南音呢,还是,你早已经淹死了。他没有回答。只到如今,凡是农场人群聚会,还有人提起皮鞋这挡子事。我说,林德,老林,只有我相信你,这五双皮鞋,一定是买了的,你临走时委托熟人去邮寄,但对方没有寄出,一定是这样,对吗。

    《永远》那么容易引发观者的胡思乱想,片中的巴黎殡葬人,为死者化妆,伴有肖邦音乐的场面,使我回想一位农场同伙Y,返城后他做了不少生意,最后是在沪上某火葬场附近,盘一间门面,专事“殡葬一条龙”的服务,包括贩卖冥币,冥器,寿衣,寿枕,联系佛事、道场,豆腐羹饭等等,现今他只穿黑衣,与临终关怀医院的护工关系最为密切,总是率先获知死讯,也经了他的手,送走了不少农场的同伙。而在多年前,他曾是一个白衣少年,思维敏捷,围棋下得好,喜欢“劫”战,他经常口吟诗句,细密长考,他有几本无名氏的小说,《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喜穿白色的确凉衬衣,洗成月白色的劳动布长裤,满身的朝气,警惕文字里的阴暗色彩,不满意无名氏“爱情小说圣手”的称谓,他说,作者是林德的一代人,但笔下的人物,阴暗吊诡,终极目标,都是爬上了华山——在孤独困苦中,书中人物想到的,不是林德那种反动的,花天酒地的香港,而是寒冷料峭的华山险峰。而如今呢,年华与青年,都已经不在了。作家无名氏在80年代离开了大陆,最后身无分文,孤身客死台湾。此刻,我想到了N,想到无名氏的名句——这不可能镌刻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石碑上——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K拍回了素材带,只剩半年的后期,列提纲,结构,做录音文字稿,列出脚本,据此剪辑,配乐,字幕,一切在此间完成,时间紧张。某内行说过,“老外做一个瓶子的纪录片,会在能力范围内,把所有能找到的瓶子都找出来,摆在桌面上,一看就特明白。”西方一个90分钟片子,一般做几年调研,几年拍摄,半年做后期——前期做足文章,烂熟于胸,相对就容易了。本次的采访,相比是急就章,内容参差不齐,重心不稳,也缺少大段的细节,前文写到的一切神神鬼鬼,按照标准,只能用来口水说道,毫无裨益,只有那位陆家嘴的爷叔,有大段缠绵的情感独白,其他人等,显得过于零碎,捏不起来,形成一人独大的局面,整体结构,尤其主题的处理上,更为麻烦。这类讨论,无休无止,如果穿插知青运动的黑白资料带,再次定位于青春豪情,比较脑残,不可能,片子长度也不允许。用可笑的口号划分为多少届,同龄人等等,这种粗浅早失去意义,这辈子的观众,都已经尝试了,什么都懂了,本就是最懂历史的国民。老套路是一棵老树,累累蛀痕,长不出苹果,就劈了它,扭头离去。此片的立意,是为新的青年,参与年轻一代的面孔,才深得动力。如没他们,何必再炒冷饭,伟大的题材曾经那么聒噪,现早已腐朽糜烂了。U提议说,选几个人补做口述,谈个人的感情故事,最理想的方式是,主题深得几代人的关注,老少咸宜,收视率佳——记录电视具有文学的形态,但在判断与抉择中,它的读片技术,音乐背景和更多的制作限制流程,更多管理与关注。U与K走的路,确实没我几个晚上写完本文的那种自由。

    当年的青年,大批回城后,面对另一种岁月煎熬,重起炉灶,散布到工厂、里弄加工组混饭,结了婚,然后大批下岗。现实是一分三,三分九,勤恳辛劳,碌碌无为,眼高手低。或开大小公司,或是先做厂支部书记,现开出租车。或在纺织厂里弄小厂打杂,现是“马大嫂”。当年耗图书馆,之后耗会所,夜总会。或耗时于棋牌室。飞机帮PK火车帮,复杂的立场,表露人生各种的努力与理由。对于机会、运气、欲望,羡慕嫉妒恨的种种,体现了隔阂,傲慢,智慧与愚昧。贫富之比,一直是永恒的主题,作为富者,仁与不仁,态度上各有流露。U与K此次到得哈市,随大家住入酒店,一飞机富人前来告知,命二人立刻置换到更低一级的房间去。二人遍走世界,见怪不怪,一笑了之。我曾经结识一陌生的知青富豪,多年前在外滩宴客,座中都是某知青组织热心人,席间,富豪没有来由介绍了个人细节,富豪名下的所有公司,现已交独子打理,近期他将带着老婆,乘玛丽亚皇后号邮轮,环球航行,票价每张100万人民币。众人无语以对。此公清楚,在座的人们,不乏贫俭下岗夫妇及居委会帮忙的朋友,这种没来由的炫耀,正是阶级矛盾的起因。

    如今回望遥远的青年时代,因为人性感伤,因为主观动能,因为大批回城,面对另一种岁月煎熬,人群重起炉灶,散布到工厂、里弄加工组混饭,结婚,然后大批下岗。一生只有这一种集群经验,纷繁复杂的生活往事,可以老黄瓜刷绿漆,可以披霞带彩,始终闪光。尤其对于回城失意者,想到在这个“平等”年月,在4千里以外“生活战斗”的场景,难免强调可怜虚幻的自豪。因为,人生只一个回忆,还能回忆什么呢,当兵的谈连队,犯罪的讲牢饭,下乡的一开口,可谓“青春无悔”,其实长夜如磐。人的一生,是有悔的,然而肠子悔青,同样是无人理会。

    狄更斯笔下,铁匠舅舅去伦敦,看望变为上等人的匹普,贵族朋友在侧,铁匠舅舅说了几句乡下闲话,识趣告辞。匹普送客,心中难过。身份的高低,作者选择了朴素的铁匠与暴发户的比较,这是一般审美意义的表露。类此“心中难过”的场面,双方尴尬场景,当下仍在发生。农场同伙内,铁匠舅舅属于一种类型,有位身居董事的知青爷叔,为难地告诉我,下乡同伙们有事来访,仍然停留在1970年代时光中,满口戾气,粗话连篇,30年所谓“纯朴”没有变,进门照例派发一圈香烟,一屁股坐上大班台,裤管一提笑骂说:好呵好呵,你个小逼养子的,现在你摇庄(赚钱)蛮好对吧?装腔作势,还戴领带?!温和敦厚的铁匠舅舅,跋扈的匹普,反之,也完全成立,尤其在这一代。农场实是他们一生最亮点,而另一部分人眼里,农场种种灰暗的捞什子回忆,只为一生之噩梦,割断了它,忘记了他,才是他们的真正起步动力,何足道哉。

    因为一次旅行,因为小英,因为纪录片,情绪再次被激活,青年时期的个人感想与立场,再次裸露明晰,但是这批人,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永远是意见不一,众口难调,人人舌底翻莲,是不一样结论,一如当年的水火不相容,甚至到了相互辱祖骂宗的地步——某人如何刁,如何傲。某人言过其实,水分不小。谁付出的多,谁付出少。谁貌似领袖。谁骨子里就贱,很不老实。谁眼界窄,谁牛皮大,行前答应捐赠多少台电脑,之后食言。如何对待农场原管理人员的问题上,也是一份意味复杂的历史答卷,部分人极为反感,视之为酷吏或余孽,而另一部分人眼里,这些管教过犯人,管理过青年的老者,依然和蔼可亲,已经成佛,或是真正善人——当年自己因而被提拔,成为积极分子,官至班、排长,团支书,指导员,如今知恩必报,非常合理。最简单的感伤,是当年在此恋爱的男女们——这块地方始终积翠堆蓝,闪耀玫瑰的颜色,伸展粉嫩微颤的花蕊,游目四瞩,可惜呀,散步的小树林已经没有了?黄昏时分的落日,依然衬托出情话的细枝末节,一切似还蔓延,还在眼前,静静站一会吧,我的青春小鸟,请飞回来……小树林遗址背后,是菜园。有年深秋,林德对我说,你看看,现在上海女孩子多难看,要胸没胸,要腰没腰,要胳膊没有腿。我笑笑。林德说,我1953年和一个上海女子,在广州吃几次早茶,风致楚楚,人家那股香气,人家旗袍领子,皮肤,小腿,啧啧啧。我笑笑不语。小树林后面,正有一群穿着臃肿,脸如铜盆的上海女青年在菜园里劳作,撤除黄瓜藤蔓,北方叫扒园。我说,住嘴好吧。现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她们是来劳动,不是来广州,她们每天吃土豆,不是吃河粉,吃马拉糕的命。林德说,最近你们都找女朋友了,一眨眼功夫,人人都找了,不管好看难看,干嘛你不找一个,黄瓜快扒园了,已经没黄瓜了,赶紧找吧,歪瓜劣枣也可以呀,小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小金。

    这一年,是拼接青年与坟墓的一年,满耳却是过来人等的世俗矛盾。所谓天心不许人愿,大家一直不断地分裂与分化,不管50后,也许60、70、80、后,同样不断地分裂,一直在变。好颜色,好意义,K的片子里,可看清飞机,看明白火车吗。上面提到的这些个人群细节,可以任由观众选择吗。在一般模式中,这伙人是三十多年前激情满怀的铁板一块吗,是死抱一起的所谓群体,一群白头宫女吗。部分热心人士,真是一直在组织彩排20年,30年,也许40年前的下乡文艺小分队汇报演出,看到了节目单,有人视为天籁绕梁,仍然绮年玉貌,大声称好。有的人认定是僵尸还魂,感到恶心,差点背过气去……

    那段时间,我走出威海路上海电视台的大门,经常已是午夜。我时常随大家到茂名北路吃热气羊肉,狭小的店堂里,听眼前的青年人议论小英,议论片子的结构,70、80后的青年,也许除却了他们,有多少他们的同龄人,会对这段历史如醉如痴。夜晚的剪辑机里,反复出现北方的风,吹动荒草,一望无垠的土地。这些日子,那么折腾,小英结束在我到过的潮湿石头房子,但她的力量,延伸到了上海,她有根须,有触角,曲曲折折,从东北一直通达到此,经过30年,她无疑还是这些年轻编导为之争执的中心话题,她短暂的过程,直到今天,驱使陌生的青年们去做另一层面的搜索?包括这个摆有火锅的小桌,似乎都散发出死者强大的意志力量……就这样,年轻电视人和一个老爷叔,为了回忆,为了长眠30年小英,以及泥沙俱下所有附加纠纷疑义——她的根系仍然明确延伸到威海路电视台的地底。为种种范畴的复活与矛盾,人们每日折腾,反复考虑,一遍遍重复搜索素材带,写看提纲,议论到深夜十一二点,然后黯然打道回府。最终,我离开这个旋涡中心。到了小年夜这天下午,我与K通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话。K突然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她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她马上要疯掉了……同事怪我,U怪我,你也怪我!我孩子也怪我!我老公也怪我!我有时间吗,我没有时间了!你们统统怪我!我天天在台里做!在想!在看!我快要疯了!我已经没办法了!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有位导演说,每个东西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会过期……我开始怀疑什么东西不会过期。如我来说,是死不会过期,鬼不会过期,回忆不会过期,纪录片不会过期。回忆,不是圣马丁披风,遇见乞丐,可以拔剑砍下一块,分给对方。回忆与记录,也会使人堵塞,崩溃,使脑海空白。在零星的鞭炮声中,我听到话筒里K的抽泣声,无奈之间,想到苏北婆婆的大碗……心中漾起一阵激动。放下电话,眼看弥漫天空的上海灰色黄昏,我在心里说:……小英,你还是家去吧,家去吧!你家去好吧!!……我想看一看,小英你是不是在,我希望把筷子一松……。它直立起来,竖在碗中间……我们就可以冲出去了,去把这只碗彻底砸烂,我们的苦恼才可以结束,K也可以得到神惠,破除这个诅咒,大家来挽救一种痛苦惶遽的局面……可以吧,小英!